银发就业族:我老了,但还要糊口……
延迟退休被社会热议,其实许多人不知道,在我国,60岁以上的老人有约3成仍在工作。有人是为了发扬生命的价值,有人仅仅是为一口饭吃。
74岁的上海老人顾璠的英语辅导班,开在一处菜市场旁的照相馆内。5年前,他成了一群小学生的英语辅导老师,不收报酬。
69岁那年,顾璠一次到菜市场买菜,遇见水果店的女摊主正训斥孩子。他留心听了一会,发现母亲生气的原因,是孩子英语考了27分。他和那位摊主妈妈攀谈了起来,知道了孩子叫李欢,读小学三年级,李欢妈妈的愤怒来自无奈,因为她经济拮据、也没读过几年书,自己不会教也报不起培训班,不知如何帮助李欢。
就是一瞬间的念头,顾璠自告奋勇给李欢补习英语。起初,他和李欢约好,每周六周日早上进行补习,地点就选在李家水果摊后面,李欢平时做作业的地方。水果摊里空间狭小、灯光昏暗,一位老人和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就这样组成了补习拍档。
补习了一段时间,附近几个孩子的家长听闻了顾璠给李欢补习的事情,找到顾璠,商量着请顾璠给孩子们补习。而家长们一起到附近的照相馆,请店主在店里空闲时,借用场地给顾璠和孩子们上课。
来上课的,都是些沪漂商户的孩子。最高峰时,顾璠一个人教6个孩子。
在中国,法定退休年龄为男性60岁、女干部55岁、女工人50岁,实际平均退休年龄不到55岁。在世界范围内,中国是退休年龄最早的几个国家之一。已经退休的老人中,有3成老年人像顾璠一样,退休后继续工作。
顾璠发现李欢基础很差,不会读单词,英语中的“主谓宾”也区分不了。于是,他给李欢制定的学习计划,是从根基的26个英文字母教起,等李欢熟练运用后,再教他最基础的语法,掌握后才是更复杂的语法,层层递进。
门外汉的顾璠教育学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教低年级学生知识时,他把读高年级的孩子也叫来听课,复习巩固以前的知识。教高年级的时候,就让低年级的学生出去玩。
顾璠还有一套独门秘方,他形容这种方法为“弯道超车”,其实,就是提前教学生下学期的知识。在他的巧思里,这样一来,等学校的英语课教这些知识时,其他学生还一脸茫然时,自己的学生已经能够对答如流。
这不是造假。顾璠想着,这样一来,这些向来被低分和低评价所打击的孩子们,就有机会培养起学习的自信心和积极性。
很难说清顾璠老人这番用心的设计发挥了多大成效,但李欢从原来27分的成绩,一跃上升到班级第三名。
顾璠在老年学校教授摄影
和年轻人相比,像顾璠这样再就业的银发族很少主动更换工作。
人生的前半段,顾璠是一名集成电路工程师,工作需要常年阅读外文材料,因此拥有坚实英语功底。60岁那年从一家国营企业技术管理岗位上退休后,他被上海一家民营大企业返聘,继续工作到65岁,聘期结束后才离开。
二次退休后,顾璠在老年学校拥有了教职,每周负责两节半小时的摄影课。工作时,顾璠就喜欢摄影。退休后赋闲,他有了时间参加艺术沙龙,得以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摄影作品。一次参加沙龙之后,一名在老年学校任校长的观众在他上台讲解作品后找到他,邀请他到学校给退休职工们讲摄影课。
69岁那年成为孩子们的补习教师后,顾璠也没有放松摄影课的教学工作。
北京东三环外的十里堡地铁站,工作日里,老人王兵是最早“到站”的上班族。
王兵总是在天亮前醒来。3月15日,凌晨5点过王兵简单收拾后,给自己套了4层上衣,穿上一层秋裤和一层棉裤,临出家门,又披上一层绿色的棉大衣,戴上口罩和棉帽,出门载客。
沙尘暴在这天抵达北京,日出之后周遭被一片黄色笼罩,许多人以为自己在黄昏中醒来。后来,还有人形容这如同电影《银翼杀手2049》里的场景。
王兵没有这样的想象。6点钟前,他和他的红色三轮车出现在地铁站出口,等待着第一波上班族到站,把他们送到附近的单位上班,以此换取酬劳。
王兵今年62岁。他脸上生了几颗老年斑,两颗门牙脱落之后他一直没去医院补牙,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中央的大洞就露出来,说话也不可避免地漏风。所以他与人聊天,往往要凑近了说话,方便别人听得清他说的,也方便他半聋的耳朵接受信息。
在十里堡地铁站开三轮车5年,王兵老人不特地招徕客人,也有做不完的生意。自接上第一位乘客起,几分钟内,王兵随身携带的按键手机响了4、5次,是相熟的上班族打电话来约车。早高峰时期,每隔10分钟,王兵就要拉一位客人。之后,他回到住处,但不为了休息。小区里邻居知道他做着这摊生意,一些家长就付费给王兵,把每天接送孩子上学的事儿交给他。
打来约车的电话少有间断。中午,王兵只有关掉手机才能短暂地安静一会,午睡,不被吵醒。醒来后,他开着三轮车继续拉客,直到深夜。
每周7天无休,王兵的工作日比他拉的上班族客人们还满。北京沙尘暴那天,王兵一共跑了33单,挣了273块。
王兵在地铁站外等客
退休前,王兵在北京第一机床厂工作了23年,是厂里的一名钢铁搬运工。钢铁搬运工属于有害工种,根据法律法规,王兵55岁就退休了,他被机床厂买断了工龄,得到了6万块钱的退休金。
退休7年,王兵换了4份工作。起先,他在一家餐厅当洗碗工,每个月工资2千,比没退休的工人少1千多,干了半年,被餐厅领导带来的“关系户”顶替了。
没有办法,他到路边摆地摊,一天挣一二十块,王兵不嫌少。之所以现在开三轮车拉活儿,是因为摆摊时结交了一些拉三轮车的骑手,听闻拉三轮车好挣钱,就收了地摊,全职拉三轮车挣钱。
靠拉三轮车,王兵每天能得到两三百块的收入,头3年他就存了20万元。可惜,后来他生了一场交通事故,那20万,全用在了打官司与付赔款上。
王兵是个老实的司机。同样的距离,同行往往要价15元,到王兵这里,如果遇上熟客,他可能只要5块、10块。下雨天提高收费,在同行中约定俗成也合情合理,但王兵仍旧照常收费。
早些年,王兵接送客人到地方后总不吝啬帮客人把行李搬上楼。
但2020年年初,他生了脑血栓,康复后腿脚不再利索,走路一瘸一拐,就再没法帮客人搬行李了。体力也大不如前,他就把下班时间从深夜11点提前到9点。
老人的热心肠,没有帮他抵御一些想占他便宜的小心思。王兵用来接单的手机是一台老年机,这些年流行微信收款,他一开始放了儿子微信的二维码,客人微信付款的信息提示会发到儿子的手机上。后来父子俩发现,一些熟客发现老人不能实时知道付款结果后,利用这点跑单,有人只付1块钱车费,有的“熟客”,干脆只是假意付款,用不同方法骗过王兵。
王兵说起这件事没带怒意,只说那之后他让孩子给自己买了一台智能手机,及时记录收款情况。但接单时,他还是习惯使用那台老式的按键机,因为屏显和按键字号大,打电话时更方便。
66岁的退休工人张伟,目前是北京市朝阳区的一名环卫工。2017年经熟人介绍,他在朝阳区常营街道找到一份环卫工作,每天工作8小时,一周休息一天,不包吃住,没有额外福利。
常营街道环卫工领队王峥告诉笔者,他合作的清洁工基本上是附近退休的居民,小区里擦楼道的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工人,两千多块的工资还不够交房租,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干。“老人们在家没事,容易跟家人发生矛盾,还不如出来干点活,锻炼一下身体。”
有研究显示,银发族重回职场的最普遍原因,是需要经济来源。由于区域间养老金发放数额标准差异较大,绝大部分农村老年人难以依靠养老金生活。
张伟决定再就业,是迫于生计。张伟老家在河北,年轻时是乡人民公社一名拖拉机维修工。张伟的老伴没有退休金,张伟退休后每月领的2500元退休工资,就成了老两口全部的生活来源。
2500元只够两人日常开支。进入老年之后,张伟和老伴陆续被诊断患有高血压、动脉硬化和高血脂等老年病,到医院看病,开一副药就要花掉四五百块。每张医院账单,张伟的医保每月可报销80%,而张伟妻子的新农合能报销50%,每个月,他们还需要自己准备一千多元的医药费。这部分支出,单靠张伟的退休金难以支持。
张伟夫妇虽有一个女儿,嫁到了北京,但女儿家并不富裕。女儿在家做自由职业,女婿是快递员,全家的收入不高,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外孙女,孩子的教育费是家里开支的大头,也很难承担父母的养老费用。
思来想去,张伟决定找份工作帮补生计。老两口住在河北,相隔不远的北京待遇更好。于是女儿和女婿把张伟夫妇接到了北京,方便张伟在北京找到薪酬更高的工作。
不管是不是为图财,老人的再就业求职并非易事。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老人们,年少时只有少数人接受过高等教育,步入社会时,招工对学历要求也不高。但眼下不同,许多工作要求年龄与本科学历,光学历一项,就让他们与当下许多工作机会绝缘。加上体力跟不上年轻人,许多没有一技之长的老人只能干一些脏、累且酬劳不高的工作。
60岁那年,张伟成功应聘过北京市一个区级公有单位的保安。他年纪大,体力远比不上年轻人,用人单位之所以雇佣他是因为用工成本低廉。
根据国家规定,年满60的退休职工返聘时,只能签署劳务合同。和签订劳动合同不同,雇主无需为签订劳务合同的职工购买社保,职工也无法享受工伤保险赔偿。
当时,单位以每月1400元的工资雇佣了张伟,不负担社保。在用工成本低廉的情况下,像张伟这样年龄在60岁上下的老人,一些对体力要求不高的岗位其实愿意雇佣。
到了2016年,北京市的劳动政策收紧,社保中心按规定清退了所有60岁以上的职工。张伟后来得知,他们离职后,单位要按照新的用工规定,招收一批60岁以下的员工,给他们上五险一金。
被餐厅辞退后到开三轮车前,王兵咨询过几份在住宅小区当保安的工作。别人一听他55岁了,连忙拒绝。“55岁来养老呢,只招50岁以下的”,一位招工负责人曾当他的面这样说,认为他的体力,无法胜任住宅小区的安保工作。
临近春节,外地保安回老家过年了,实在找不到人,小区物业才招了王兵。也就做了一个月。春节后,年轻人们返回北京,王兵就被开除了。他很气愤,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现在,那些需要从十里堡搭车去单位的上班族也习惯了王兵的存在。
2020年初,他突发脑血栓倒下后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期间,手机都被客人打爆了,他只能拒单。后来腿逐渐恢复,他不再需要拐杖支撑,但走路仍一瘸一拐,就又心潮涌动想去拉客。儿子劝他:“你都脑栓了,还去拉活儿,万一再出什么事,房子都得卖了。”妻子每见他要出门,就拿起木棍抽他那只欠缺直觉的腿:“我把你的腿打折了,你就出不去了”。
两个月后,王兵的双腿都被抽肿了。家人仍劝不住他,只好作罢。
王兵说自己不缺钱,之所以继续工作,纯粹是因为闲不住。
宅在家里的生活无法带给王兵老人乐趣——王兵耳背又不识字,看电视节目总是一知半解不得劲,家里也没有多少家务可做,所以待在家里对他来说,除去吃饭,就剩睡觉。
王兵说,坚持工作多少也和他母亲有关。他母亲90多岁了,至今每天出去摆摊。他总觉得自己才60多岁就呆在家里度日,还不如出门去,要么锻炼,要么摆摊挣钱。以后数十年的日子,不能就在家中毫无波澜地度过。
失业在家之后,张伟发现随着收入一起失去的,是他作为长辈的底气。
赋闲之后,张伟常常负责带外孙女出门游玩。一次在外,外孙女说起,想吃一次麦当劳。想起去一次需要花掉好几十块,自己一个月的退休金不多,负担不起,他只能搪塞过去。但他很快发现,外孙女在那之后就不愿意跟他一起出门了。
“在她眼里。我是一个穷姥爷。”张伟说着,没有停下手中清扫地面的动作。
当环卫工工资不高,3年来只涨薪100元,但张伟十分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它得来不易。不当保安之后,他四处找工作,一整条街上贴的招聘广告他逐一看过,跳过有年龄和技能要求的,一个个打电话过去问,一无所获。一度,他在路边捡破烂,每个月能捡两三百块。
当环卫工的工资,张伟每月拿出一大半来补贴给女儿家,一个月所剩无几。张伟不觉苦恼,有收入这点,至少让他在女儿女婿家能抬得起头。
工作除了给老人们带来尊严,还有成就感和被认同感。
从前,顾璠乘车都是给别人让座。有一次坐公交,一位七八岁的孩子看到顾璠花白的头发,给他让座。“那就像雷电打在我的脑袋上,刚才我还跟一群年轻人一起工作,突然间我就成为老爷爷了,仿佛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一样,给我的触动特别大。”
给孩子们补习英语这件事,不知不觉坚持了5年,与顾璠退休后第一份返聘工作的时间持平了。
每到周末,孩子们都盼望顾璠到来,每周六日早上9点,他们提前坐好等待顾璠上课,这让顾璠收获了久违的被需要感。
年轻时,顾璠意气风发,作为技术骨干,他在工地指导工人施工,爬几十楼都没有问题。
可当顾璠逐渐老去时,他猛然发现自己被社会边缘化,成为被照顾的对象。“过去单位一出什么事,他们就说赶快把老顾喊来,他有办法解决。后来,他们说这些事就不要麻烦老顾了,免得他跑来不方便。”顾璠失落地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公司的主力军了。
起初他曾担心自己教不好学生,“27分变28分就没意思了”。好在,学生的明显进步让顾璠感到满足,“就像我在工地上参与的项目,在长安街上竖起了高楼大厦,所有的工程技术人员都感到高兴。”自己晚年的余热仍能给社会创造价值,这是他五年来能坚持下来的动力。
这正是:
曾是锋芒刺蔷薇,难挡秋风岁月催;不见离人劳苦泪,韭州风萧春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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