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镇上的富人……
在小地方生存,并取得某种成功的人是复杂的,他们聪明、凶猛,贪心又冷血。这样的强人,每个乡镇每个村落都有,他们就是我们的父辈。
青镇是我父母的家乡,毗邻赤水河,在茅台镇下游不远,是红军一渡赤水的地方。
镇上有条铺满青石板的老街,我的父母年幼时就住在这条街上,我童年也常去外婆家玩。父亲去世后,母亲恢复了时常回乡的习惯,我也因此得以在青镇过了几个年。
这个因为开发红色旅游一度热闹的镇子,昔日宽阔的河面缩了水,但仍然载得动航过的沉重铁船。
老街上有些房屋已经歪斜,人还住在里面,守着小摊卖零碎。乘着旅游风开了满街的小吃店和客栈平日里生意萧条,本镇人还是悠悠闲闲地坐茶馆,打纸牌。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这样一副从不为生计发愁的宽舒模样。
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从不打牌,甚至很少出现在老街上,似乎是有意与镇上的人区分开来。他就是我的干爹,青镇有名的富人,沈崇。
正月初八,沈崇到河边转了圈,难得地踅入老街一间茶馆,却并未叫茶,是和一位熟人聊天。长条凳上坐下,右脚从鞋里拔出来,放到凳子上,用手摩挲。这是他素来的习惯。
我从茶馆路过,看见沈崇,站定了和他打招呼。沈崇斜着眼,轻飘飘问两句:“回来了?还在西安?”,始终没正眼瞧我这个干女儿。待我到了舅舅家,和亲戚谈起,亲戚笑言:“儿子去了杭州工作,沈崇就又抖起来了”。
儿子是沈崇这两年的心病。不愿读军校,也不愿学医的儿子当年拗不过沈崇,按着父亲的意思考了军医大,毕业后在昆明的部队医院工作,一直依循成功人士的轨迹。到了转业年限,儿子却不愿找工作,回到青镇父母家里窝了两年,每天刷手机,看网络小说。似乎多年积压的不满和叛逆,终于以一种“丧”的形式爆发了出来。
沈崇要面子,在旁人面前总说部队有政策,儿子不工作也有钱拿,“上班还不一定拿到这么多。”至于私下有没有抱怨儿子不如自己,旁人不得而知。
幼时从附近乡下到青镇给人做养子时,四邻谁也想不到,沈崇日后会成为青镇数得上的富人,有些光复家门的意思。
沈崇的生父姓王,是乡里的大地主,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运动中被镇压,母亲随即跳了“响孔”(当地方言,即深洞)。年幼的沈崇被青镇一户没有孩子的搬运工家庭抱走收养,总算辗转成人。
二十来岁上,沈崇伙了两个朋友去偷公家晾晒的药材,被人发现,判了劳改。出来后到建筑工地上干活,学石匠。沈崇有一米七五左右,在当时的南方算得上高个子,力气也大,是把做活的好手。
沈崇劳改前交的女朋友此时已经分配了工作,在邻镇的公社负责记账。据说两人分别期间女孩也动摇过,公社的人都见过她新交往的男朋友。但到沈崇劳改结束时,女孩又恢复了单身,两人便重拾旧好。
不久,女孩生病,沈崇用大背篓背着她,走了几十里山路去县城医院。诊断出来是白血病,很快就去世了。
青镇人形容一个人做事心里有数,叫做“有平仄”。沈崇一向聪明,是公认的“有平仄”。幼时身世惨淡,女朋友的去世似乎带走了他所有柔软、温暖的感情,此后就只按利己的“平仄”来行事了。
学了石匠又学建筑施工,八十年代中后期,沈崇和几个朋友到遵义,开始承包工程。初期条件极艰苦,住塑料布搭成的工棚,点个小煤球炉子做饭。沈崇有领导才能,也擅长对外联络,大伙便认了他为领头人,但都默认是合伙性质,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干,不吝出力。
慢慢做出了些名气,工程源源不断。旁人对沈崇的称呼,从“沈石匠”变成了“沈老板”。他却从不提分红,对几个一起创业的老朋友,始终只按月付工资。自己住装修完备的房子,老友们挤在一套刚盖好的毛胚房里。
我父亲便是这几位老友之一。那时每到暑假,母亲都带我从家乡到遵义探望父亲。工地上本有食堂,供几位管理人员就餐,我和母亲一到,沈崇怕我们会搭伙,立命解散食堂。住的毛胚房里没有厨房设备,母亲只好自己生了煤球炉,给一家人做饭。
一次,我父亲当面问起分红的事,沈崇微微一笑:“老罗,不要只看到现在”,似乎将来会给个说法。然而一直到沈崇给儿女在上海、昆明买了房,收山回到青镇,“说法”也没等来。几位老友自此与沈崇几乎断绝往来,有旁人问起,便摆摆手说:“就是雇佣关系!”
对于身为干女儿的我,沈崇态度还算不错,小时候逢年过节发个红包,在建筑工地上见到也喊我去他家玩。只是每次见面,都免不了拿出他惯常的腔调,对我说教一通,似乎是尽干爹之责,让我心存畏忌。自父亲与他散伙,我也渐渐长大,便日益疏远了。
回到青镇的沈崇,住在自己外出创业前的房子里。房龄已超过三十年,墙皮剥落,五六十平米里挤满旧家具。我去拜访过一次,沙发上铺的垫子还是八十年代的花色,沈崇穿着已经看不出式样的旧衣服,坐在一个小小的电暖炉边,对着二十几英寸的小电视看星光大道。青镇人大多不解,一个“大老板”怎么会过这样的日子,沈崇安之若素。
虽然不花钱,挣钱的心没歇。想拿县城的一块地,沈崇找到一位朋友的女儿——她有门路。开始极尽殷勤,开出极好的合作条件,又将自己的车免费给对方用。等到事成,立即翻脸,当初的承诺全不算数。对方私下对人抱怨沈崇:“用得着人的时候好话说尽,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
这是沈崇一贯的套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沈崇力劝拥有工程师职称的我父亲随他一起“下海”搞建筑,父亲身有公职,心存犹豫。适逢我家准备买一套售价一万多元的商品房,沈崇得知,立刻送来五千元。父亲深觉他仗义,因此决心 “下海”,十几年合伙下来,最终落了个“雇佣关系”。
敛财有术之外,培养儿女有方,也是沈崇的得意之处。儿子沈珏上了军校后,每次回青镇,沈崇都要求他穿军装,以显示身份。沈崇母亲病重,我父母到医院探望,见到沈珏守在病床前,仍是一身军装,直穿到祖母的葬礼上。我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沈崇给我父亲建议,让我穿上单位的制服到青镇老街上走一圈,“排街”(意为炫耀),幸而父亲拒绝了。
女儿沈静上的是上海的一所大学,刚毕业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得已去了西藏,沈崇逢人便说,去西藏工作有多少好处。半年多后,沈静终是不惯,想办法回了上海,沈崇更是得意,从此时时对人播报女儿的工作成绩:“沈静当部门副主任了”,着重加一句:“没有主任”!
有时候我想,“干爹”在这些方面如此刻意,是否和幼时家庭经历的政治运动有关。在青镇老街上风光一时的他,也算是大大地光复了曾经片瓦无存的门楣。
没想到从不吃亏的沈崇,在儿女的婚事上却失了平仄。为了给儿子娶到一个在北大读研究生的女孩,他拿出做小伏低的功夫,往女孩父母家跑了无数次。女孩母亲住院,沈崇天天到医院端茶送水,细心照料。妻子很有些不满:“我生病时他都没这么伺候过!”
总算把北大姑娘娶进了门,添了孙女,沈崇和妻子去昆明探望。儿媳的父母也在。房子是沈崇出钱给儿子买的,三间卧室。晚间休息,儿子儿媳一间,儿媳的父母各一间,让沈崇夫妇睡客厅沙发。
没过几年,小两口离了婚,原因是女方总是把利益输送回娘家,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儿子与沈崇相反,待人一向大方,却也承受不起:“在我能力范围内的还可以,实在超出我能力的也没办法”;问以后的打算,他只说:“孩子我也生了,对家里的义务尽到了”,和对工作一样,一副无欲无求的态度,沈崇也无可如何。
沈静的婚事也饱经蹉跎,在上海滩单身到快四十岁,伴侣难觅。终究还是由沈崇自己出马,物色了青镇街面上一个初中学历的无业男子,婚配后一起去了上海,男子在家中专事家务,“做饭给沈静吃”。两人似乎还算相得,去年沈静过年回到青镇,往年清瘦的两腮圆润了几分。
前两年我父亲去世,归葬青镇,依当地风俗,葬礼上要请一位朋友致辞。母亲思忖,镇上的老友里,只有沈崇善于言辞,便请他担当此任。
葬礼的前一晚,沈崇将我从灵堂叫到他家,递过来一张纸,说是他写的致辞草稿,让我替他誊写。我乍一看,每句话都是四个字,似乎是篇骈文,再细读,文辞并不算雅驯,对仗、排比当然更谈不上,就是将我父亲的生平,包括一些只有老友才知道的隐私,硬凑成一堆四字语。
我担心参加葬礼的亲友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怕是难以理解这些词句。一面看,沈崇一面问我作为家属要说的答谢辞准备得如何。我答差不多了,沈崇看我铺纸誊写他的致辞,面上露出几分得色:“你是年轻人,写不出来可以上网搜索嘛”!我心中一堵,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的葬礼上,沈崇抑扬顿挫地念了他的致辞,周围众人,多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
至于他是否有几分真切的悲伤,是否在念诵的同时,会想起和逝者一起创业的日子,谁也不得而知。
干爹显老了,鸭舌帽罩着灰扑扑的面孔,脸上的线条还是瘦削尖利,并没有因年老而变得和润慈祥些。除非必要,他几乎不出门,街坊们在老街上难得见到他灰扑扑的身影。
只有一件四十多年来不变的事,就是大年初二提着香烛纸钱,爬上青镇背后的山梁,给早逝的女友上坟。
这正是:
铜臭一身逐利人,不惹世俗人情温;阅后方晓红颜分,西去芳华栓离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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