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病耻感:讳疾忌医的年轻患者们……
当代社会,性不再是年轻人的禁忌,但性病仍是羞于启齿的事。除了在电线杆上,这几乎是一个人人回避的话题。蔓延在社会中的性病耻感,不仅损害着病患的身心,甚至,会影响他们就医,这使得相关疾病的防治变得更加艰难。
丽淇 23岁
撒谎,只因家人是我唯一的软肋
大三下学期,我把交男朋友的事告诉了我爸。他问了几句男友的基本情况,然后隐晦地提醒我,一定要等打完HPV疫苗,再和男友“在一起”。
我一口应下,但当时,我沉浸在恋情和热烈的欲望中,早已有和男友发生关系的打算。我看过很多新媒体文章,里面对九价HPV疫苗的科普大多有这么一条:有性生活后,依然可以注射疫苗,只不过效果会有所削减。
我没有深究“效果会有所削减”的原因,过了一年半,才去医院预约HPV疫苗。男友陪我去做了接种疫苗前的检查,去的路上,我们有说有笑,没想到,第一步的筛查,就检查出我一项高危型病毒呈阳性,接着查TCT,又发现了非典型鳞状上皮细胞。这预示着癌前病变,医生建议我做个活检。
当时我就慌了,脑中浮现出自己癌症晚期的画面。排队活检,里间有个女孩因为癌前病变三级,只能进行锥切,把病变部分的细胞切除。这个手术不打麻药,我听到女孩在里面疼得嗷嗷叫,十多分钟后她出来,面色蜡黄。
我更紧张了。幸而最后检查结果显示,我是癌前病变一级,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干扰素,说我年纪小,有自愈的可能性,暂时不需要手术。
走出检查室,我看到男友坐在椅子上,正翘着二郎腿玩手游,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跟他交往前,我是处女,现在却感染了这种病毒。
比起病情,最令我羞耻不安的,是爸爸的叮嘱。他向来对我要求严格,若知道我的情况,一定会失望自己曾经的乖女儿,居然如此掂不清轻重,变成一个急于和男孩发生关系的女孩,还得了“不光彩”的病。
有些事情不好在医院细问,我一撇头坐在男友对面的椅子上,掏出手机搜索”HPV癌前病变”,越看越害怕。男友见我呆坐在椅子上不动,撂下手机,来了句:“坐这干嘛?咱去拿药,别愣着啊。”他的口气相当理性,一副“情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态度。
我彻底崩溃,突然大哭,质问男友之前有没有过不洁性行为,知不知道HPV病毒是怎么来的。他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坦白,在跟我交往前,他的确有过一段混乱的时光,且有嫖娼史。因为身体没有异样,他从未做过相关检查。
我想起医生说的,高危型病毒在男性身上往往没有显性症状,但可以作为携带者传染给伴侣。我气男友对我的不坦诚,也恨自己掉以轻心,没有在一切发生前接种疫苗。
因为感染了一项高危型HPV,医院拒绝给我打疫苗。男友比我还急,大声吼医生:“凭什么不能打,感染了一项还能防其他的呢。”
我知道男友内心很愧疚,同时,他也觉得没面子,因为自己的过往给我造成伤害。这种情绪跟他的大男子主义相悖,导致他直接把愧疚转化成了愤怒。
微信上,爸爸又一次问起疫苗的事,我骗他说已经打了第一针。事实上,我调整作息,努力健身一整年,再去医院复查,那项高危型HPV病毒仍是阳性。我想买商业保险,工作人员知道我感染了HPV,认为有致癌风险,也拒绝我参保。
无法接受男友对我隐瞒嫖娼史,我提出了分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性十分抵触,见到男人就忍不住想,不知这个人携带了哪几个型号的病毒。性本该是很美好的事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除非每次发生关系前双方拿近期体检报告,否则真的很难令人享受其中。
国庆假期回家,我跟爸爸说,三针HPV疫苗全部如期注射结束,只是我跟男友分手了,性格不合。我还是不敢告诉爸爸真相。
阿蓝 25岁
害怕见医生,连看病都有心理障碍
跟前任分手后两个月,我发现自己下身长了小疙瘩。起初我没太在意,以为是普通的毛囊炎。后来洗澡,我摸到很多颗粒物,才觉得不对劲,当即拍照,在APP上咨询了网络医生。
医生说,大概率是尖锐湿疣。
看到这几个字从页面蹦出来,我心一下凉了,翻来覆去,一整夜都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医院,做了梅毒和HIV等一系列检查。
活检结果要等十天,漫长的等待中,我满脑子都是尖锐湿疣的事。上班,我也在网上查相关信息,越看越焦虑,可停不下来,晚上回到家,躺到床上就开始看那些声泪俱下,讲述自己如何治病的帖子,一直刷到后半夜。
那段时间,我几乎掏空了互联网,所有跟尖锐湿疣相关的文章、帖子都被我翻了个遍,最后已经没有新信息可看了,我才停止检索。
取确诊结果那天,医生检查了我的患处,面露难色,嫌弃地说:“怎么会长这么多啊,你这可是性病哦。”
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耐到实在受不了了才去医院。病耻感影响患者求医的积极性,病痛之外,人们异样的眼光更令人难受。
医生给我开了一些涂抹的药,叫我两周后来复查。可短短两周内,我又长了很多。我换了一家医院,新的医生没有歧视我,知道我要请假,病例写得模棱两可,没有直接说是尖锐湿疣。医生说,我的情况严重,宫颈上也有疣体,必须要用激光打掉,并且要分好几次完成。
第一次打激光,喷了麻药还是能感受到刺痛,持续10秒,下体就麻木了。之后,医生给我打了麻醉针,因为疣体多,前后打了近10针。
第二次打激光换了新的护士,操作过程中,她一直骂骂咧咧,说我“私处长得奇怪”。躺在操作台上,身无遮挡地被陌生女性进行“body shame”,我委屈极了,得了性病就要活该被这样对待吗?
另一位护士动作也十分粗鲁,上一次激光的伤口被她们弄得裂开,往外渗血,她还抱怨“都是血”。因为我身体构造的关系,很多位置没有上到麻药,我怕医生听到我喊疼就打得轻,一直忍着,大腿被自己揪出一道道抓痕。
第二次打激光后,大腿上的抓痕
回家路上,我疼得走路都困难,很勉强地一格一格爬楼梯。到家后才发现,因为出太多血,医生在我下身塞了纱布。
因为不想让自己因为这个病就一蹶不振,激光后第三天,觉得不疼了,我就开始健身,还在网上分享自己的诊治经验。初患病最无助的时候,我是靠网友的经验贴撑过来的,现在,我也想帮帮别人。
很多迷茫的女孩给我发私信。得这个病,容易因为病耻感,或担心隐私问题在治疗过程中走弯路。很多人宁可发照片给陌生网友,希望确认自己是否得了同样的病,也不愿看医生。有个姐妹去了小诊所,医生为了多赚几次激光的钱,故意不给她处理干净。
不去大医院,听起来很傻,可我想我明白她。对性病患者来说,连看医生都是要鼓起勇气面对的心理障碍。我真希望,不管生什么病,我们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去看。
吴佟 21岁
扮演没得病的自己,好让生活继续
小学时,家旁边的剧院门口办了个性病防治主题展览。之前剧院里的展览,大都在剧院里头办,这次却搬到了街上。整整半条街,摆满了巨幅海报,上面都是各种各样带疾病的生殖器,全是真实特写,全无马赛克,旁边还附有详细的文字解释,讲这个病是怎么得的,这个人患病多少年。
放学回家,我路过这些海报,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剧烈冲击。我震惊又害怕,觉得这些照片未免太有伤大雅,应该放到室内里。
现在想想,策展人把它们放到路边,一定是想警示更多人。
有性生活之后,我每年会做一次全面的体检,包括性病四项,乙肝。对于这方面,我向来很放心。 大四,我想去一家知名律所实习,为此日夜做资料,写稿子背下来,希望面试时有优秀的发挥。有几家律所给我发了offer,我都拒掉了,就等着去最心仪的那一家。
就在忙于求职的时候,有天晚上,我突然觉得下身有些红肿,伴随着灼烧感。我以为是因为休息不好,上火了。但没隔几天,我发现周围还有一些小疙瘩。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这是淋病并发症,还长了尖锐湿疣。当时,我感觉天都要塌了,从没想到这种病会跟自己产生关系。我仔细回忆一年内的性关系,每一次都有做安全措施,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来知道,病毒太小,安全套防不了。
治疗费用算下来,需要两万多。这不是一笔能跟父母报备的费用,跟朋友,我也难以启齿,最后只好求助于借贷软件。
贴在医院门口的小广告
在人前,我仍装做无事发生。交好的同学找到了实习工作,约我吃饭,唱K,我照常参加,桌面上谈笑风生,其实内心波云诡谲。大家眼中的我,成绩优秀,前程远大,我也一直认定自己未来无限可能,可生病之后,我总觉得自己很猥琐,连很多平时看不上的人都不如。
如同拟剧论的理论,我在穷尽精力地扮演一个没得病的自己,祈求生活快点恢复平静。
得性病,最难面对的,是我自己。甚至我会想,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我嫌弃过得性病的人,现在自己遭到了报应。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更加焦虑。身体不舒服,情绪也差,成宿成宿地在网上查相关的东西看,尤其比我严重的案例,画面越惨烈越想点进去看,很变态。看完,我再清空数据,生怕这个秘密被人发现了,还担心以后影响以后交女朋友。
像一口气吃了太多东西会吐一样,有一天,我翻着那些帖子,突然觉得特别恶心,电脑屏幕都沾满了病毒似的,令人反胃。我速速关掉电脑,拿酒精仔细地擦,又跑到卫生间疯狂洗手。
原本我加了个群,里面都是得性病的人,梅毒、淋病、疱疹,各种奇形怪状的都有。有些年长的患者,信了贴在电线杆上的野广告,结果越治越严重,也有的人因为没钱,不舍得去大医院,在家干挺着。还有个大哥,30多岁,感染了梅毒,工作因此干不下去,辞了职,却还背着房贷,女儿明年还要上小学,压力很大。
病友们每天在群里分享自己的病情进展,互相慰藉,最常说的话题是为什么性病不能走医保。我很少发言。虽然大家都同病相怜,但在心里,我还是会下意识地与他们划清界限。
后来,我把这个群也退掉了。我刻意回避所有跟性病有关的信息,不想沉溺于负面情绪里。
那家心仪律所的offer,我还是没收到。不过,我已经不太在意了。生病之后,事业和野心,想赚大钱、登高位的雄心壮志,统统烟消云散了。
方也在 26岁
即使疾患消失,我身上仍标着污记
第一颗尖锐湿疣出现的时候,我就去医院了。医生说我症状轻微,不用太紧张,他给我开了涂抹的干扰素和口服药,同时提醒我,伴侣也要做相关的检查。
我回忆了近期跟我有过关系的女孩,给一个看演出时认识的女伴打电话说了此事,并约她第二天一起去医院。电话里,她语气镇静,没有过多询问。见面时,她才说,当时她以为我感染了艾滋,挂下电话去网上查才知道,是另一种病。
她去检查的时候,我坐在医院皮肤性病科的候诊椅上等她,看到对面墙角蹲着一个女孩,模样清秀好看,表情却很沮丧。我突然非常焦虑,开始担心刚刚进入诊室的女伴,想,她如果查出了什么,也有自己的责任。
医院里的温馨提示牌
等了一周,我陪女伴取检查结果。她有一项低危型HPV是阳性,同时有一些妇科炎症,医生开了些治妇科的药,说她HPV暂时不用特意治,多运动、多吃水果蔬菜,提高抵抗力,有可能会自己转阴。
走出医院,我和女伴在门口一起抽烟。为缓解紧张的气氛,我努力挤出微笑,说,“以后我们就是病友了。”见她表情依旧凝重,又补了句,“我会负责的。”
她一言不发,然后突然蹲下,开始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也蹲下来,沉默地拍她的背。
原本我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觉得这只是种病毒性皮肤病,不过是人们对它有刻板印象。但女伴的反应让我十分难受。我不想让一个好看的女孩因为这件事变得郁郁寡欢,并且,她一定在怨恨我。
我主动问候女伴妇科病的情况,时不时给她订一些水果和酸奶的外卖。但她很抵触与我联系,说我恶心,是“人间疣物”,不愿再跟我见面。
她在用与我断联的方式,切割自己跟这种病的联系,我理解,可她的话还是对我造成了伤害。我知道,任何疾病或经历,都不该成为自我贬损的理由,但即使我能平和地看待自己,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冷静地看待得性病时,心态也难免受影响。
外界言论给我带来的病耻感,比疾病本身带来的更严重。在网上,搜索相关疾病的字眼,后面跟上的词汇,往往也都是负面的,中立的话术都少见,像在给一个异常行为群体标上污记。
尖锐湿疣治好后,病耻感久久没有消退,我经常下意识地扒开裤子检查,怀疑自己又长了什么东西。我莫名地自卑,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病毒,不干净,不配得到女孩的喜欢。
隔了一年,我发现那个女伴还没有把我拉黑,提出再带她去医院复查一次。看到她的化验单上都写着阴性,我才放心。
我在网上查男性相关疫苗的信息,还打过电话咨询,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听到我是男生,很意外。最后,我还是没好意思真的去打。
猫哥言,这正是:
无人不爱鱼水欢,奈何隐疾惹祸端;青葱不比旧我日,有病莫藏早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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