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卖鱼30年,输给了2个月的社区团购…… – 交易者社区

小城卖鱼30年,输给了2个月的社区团购……

小城卖鱼30年,输给了2个月的社区团购

当普通人的生活,遭受了来自互联网的“降维打击”。

“像你这样来买菜的年轻人很少了”

谢阿姨是市场里的一名鱼贩。

那时我还在赣南某报社做美食编辑,下了班,打算回家做道“赣南小炒鱼”给家人吃,又怕自己不太会处理鱼,便在鱼摊前犹疑不决。最终,还是鱼贩先开的口。

“小伙子,想买鱼啊?”

“嗯,准备做个小炒鱼。”

鱼贩笑眯眯地说:“哎呀,阿姨这里正好有1斤多的草鱼,做小炒鱼正合适,今天都快卖完了,便宜点给你。”

在得到我的点头默许后,她麻利地捞起一条鱼,摔晕刮鳞,取出内脏。

我买鱼的卫府里市场大门。

我暗自打量起面前这个忙碌的女人:身材矮小,头上顶着时髦的金色大波浪,和防水胶衣胶鞋的穿着格格不入,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嵌了一对丹凤眼,唇上还抹了口红。

这个阿姨还蛮讲究的嘛,我心想。这时,她突然起身,把杀好的鱼装进袋子递给我:“小伙子,鱼我已经给你剁好了,回家冲一下就可以做。”

我打开一看,鱼身已经切成了大而均匀的薄片,鱼头和鱼尾整齐地码放在上面。我付过钱,连连道谢,阿姨挥挥手:“下次再来啊!”

从那以后,我买鱼都只到金头发阿姨这里买,听市场里的人都叫她谢阿姨。一回生二回熟,每次去买鱼,谢阿姨都拉着我聊家常,从她的话里,我知道她有2个女儿,其中1个和我差不多大。

提到这个,谢阿姨感叹:“你们年轻人啊,就喜欢抱着手机电脑玩,我就不会玩,所以和家里两个聊不来,现在像你这样来买菜的年轻人很少了。”末了又嘱咐我:“但是,小伙子你要减肥,不能吃那么多!”

卫府里市场入口

10月份,“社区团购”在赣南这个三线小城遍地开花,光我住的小区,就有3家平台、8个自提点。所谓“自提点”,实际就是路边的社区便利店——不论是卖灯管的,还是做玻璃的,只要有门店,一律成了电商平台的领地。

小区电梯里轮流播放着“0.01元抢皇帝柑,72元抢4斤牛肉”的广告,居委会管理员也变成了“社区团长”,每天都要在业主群和朋友圈发上好几遍团购信息。

小区居委的朋友圈。图源:朋友圈截图

架不住“击穿底价”的宣传,我也在平台上买过1分钱1斤的脐橙、18块一斤的猪蹄和5块1条的鱼,到手才发现,脐橙就像白开水,勉强解个渴;鱼是冰冻的,就算用葱姜蒜料酒腌过,吃起来还是又绵又腥。

“便宜就行咯,随随便便解决一顿,又不用出去买,方便一点。”家人都这么宽慰自己。但我是对“吃”很看重的人,没过几天,我又来到了谢阿姨的鱼摊上。

社区团购0元购页面。图源:App截图

市场没有原来那么热闹了,下午6点,大部分的摊贩都收铺了,连关门最晚的调味品店也拉下了门帘——以往,这个时间点可是菜市场的“晚高峰”,即使是下了班、不想做饭的年轻人,也会来转转,买点粉面应付晚餐。

我穿过一排冷清的商铺,来到一盏白色长管灯前。谢阿姨面无表情地坐在鱼摊上,见我来了,才打起笑脸:“小伙子来了啊!”

我朝四周扫了一眼,坐在了谢阿姨刚才坐的椅子上,像平常那样打开了话匣子:“阿姨,现在到处都是社区团购的广告,很多人在社区团购上买鱼了,你知不知道?”

话刚说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互联网的事,她可能不懂。正要换个话题时,谢阿姨却放下了手里的鱼,看着我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用手点了点周围的摊贩:“就是这个社区团购,搞得我们这段时间都没生意做,你看看,现在都没人了。”

说完,她又开始忙碌起手上的鱼。鱼池里,氧气管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鱼儿围在一圈,贪婪地吸着氧气,掀起阵阵波浪,我一下看走了神,觉得这水面的浪花,好像“时代的浪潮”。

下午5点的市场

“那时候生意好哇”

谢阿姨本名谢宝珍,1970年出生在赣南的水西小县城。

70年代的赣南穷得叮当响,属于台海前线,不发展工业,小县城两面依山,适合生长的脐橙还是新鲜作物,两面傍水,却连种稻谷的田都没几块。谢阿姨在家长到19岁,身高只有1米47:“当时饿的哦,天天去山上折马齿苋,放在太阳下晒,晒得没那么涩了当饭吃,头上长满了石婆(虱子)都没力气捉,想着媒人上门提亲,把自己嫁出去就万事大吉。”

事情如她所愿,成年后没多久,提亲队伍就走进了她的家门。1990年,谢阿姨的大女儿出生了,饿了20年的谢阿姨,没有足够的奶水。吃苦耐劳是客家人的天性,看着层叠峰峦的山山水水,她和丈夫商量,决定卖鱼营生。

那时赣南除了城区,基本上都是山路。托了上天的福,谢阿姨家离赣江并不远,每逢农历双数、客家人“赴圩(集市)”的日子,夫妻俩就去江边买鱼。买来的鱼用搪瓷盆装着,再用担子挑到赣县、虎岗等离江边更远的乡镇去卖。

“你别看现在去虎岗开车一下子就到了,(那时)好远!老天爷,挑着个盆子,走过去得几个小时。”谢阿姨看着我,嘴巴张得老大。我被她浮夸的表情逗得直乐。

那段日子虽苦,但讲起来,她眼睛却是闪着光的。

1993年,赣州卫府里改造成为农贸市场——这里原是明清时期的赣州兵衙,1927年国民党发动“白色恐怖”时曾被用作刑场,后来一直荒废,直到改造计划出台。谢阿姨认为机会来了,和丈夫商量,用卖鱼几年存的钱,租一个小商铺。

“我们(本地人)都是很传统的,觉得这里风水不好,而且赣州人比较稳重,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做生意,当时做生意的人少,租这里的人更少,我们想的咧,卫府里再怎么也是城区,租金也便宜,就租下来了。”

赣州靠近粤北,卫府里市场内,有很多开了30年的正宗潮汕熟食店。

如今看来,她的决定是对的。卫府里市场位于老赣州城区的黄金地段,旁边是本地人至今还喜欢去的赣州公园,往前走100米,就是最繁华的商业街。市场建成后,1层卖菜,2层3层卖衣服杂货,之后的很长时间,逛卫府里市场都是赣州人的潮流。

“那时候生意好哇,最多的时候我们租了6个铺子!”谢阿姨翘起大小拇指比了个“6”。挣了钱的谢阿姨在水西盖了栋房子,成了当地最早盖水泥房的人家,逢年过节,亲戚都聚到她家。“不过咧,就是没什么时间管女儿了。”谢阿姨顿了顿说。

后来,大女儿去了武汉学建筑专业,又考了研究生,全奖去了德国留学,回来后进入武汉某单位当公务员。但这些,谢阿姨也是这几年才知道的:“我都随她,反正我也不懂,江西很多人都不让女孩子读书的,我就让她读。然后就在武汉做公务员哇,准备在武汉定下来了。”

卫府里市场外的街道,能通向赣州公园。

然而,舒坦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1999年,谢阿姨的丈夫患上了肠癌,她思来想去,觉得问题出在了卖鱼上:“卖鱼太辛苦了,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他还抽烟,吃槟榔,就得肠癌了。”

丈夫没法继续卖鱼了,谢阿姨把档口退掉,只留下1个。她安慰自己:“正好不用那么累。”卖鱼之余,谢阿姨带着丈夫四处求医。赣南地区普信中医,两口子走遍了各大医院,无果,转而寄望于中医和偏方,卖鱼攒下的钱,很快就散得一干二净。

千禧年到来,火热的生活随着20世纪一去不复返。2001年,谢阿姨的小女儿出生,日子却没有因此好起来。她长期一人在市场奔波,抱病在家的丈夫因此患上了疑心病——一天下午,她在市场的发廊洗头,丈夫突然闯进来,当着众人的面扯她的头发,质问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男人了?”

“放他妈屁咧,就乱讲。”谢阿姨吐了口口水,摸摸头顶金黄的大波浪,说,“我原来长得确实很漂亮唉,直到现在还有老头拐追我!”

卫府里市场内,颇有年代感的商铺。

两口子的拉锯一直持续到2016年。那年年底,丈夫去世了。可能是他生前对谢阿姨的不信任,或是疾病导致的家庭返贫,也可能是想到他年纪轻轻就抛下母女仨离开人世,讲到这里,谢阿姨脱口而出:“啊,他终于死了。”随着阴冷的傻笑,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这些年,积蓄都拿去给丈夫治病了。往时逢年过节必到的亲戚开始躲着谢阿姨,怕她管自己借钱。家里除了当初盖的水泥小楼,什么都没有了,她被水西镇政府评为贫困户,没过多久又摘了,觉得太丢人:“村里的人都说当贫困户好,我就看不起那些人,有手有脚不去做事,天天等着别人给,不过我两个女儿读书,政府确实帮了很多,我非常感谢。”

丈夫去世后,她打算在仅余的摊位上继续做下去。她算了一笔账:摊位月租2000元,仓库1500元;卖鱼水电需求大,每月500元。好歹她也是老商贩,熟人多,门路广,前些年开拓市场,攒下了一批固定采购商,一个月稳打稳扎也能挣个6000来块,若碰上酒店、大排档多进货,还能赚更多。

然而如今看来,这个目标是越发不可能了。

卫府里市场,卖水产的摊位基本都撤走了。

失落胖头鱼

市场外,天已黑透,谢阿姨拉着我,打开了一个社区团购APP。

“这就是那个社区团购吧?”她问我。

“是的。”

谢阿姨蹙起眉头,说最近2个月,鱼摊的营业额都只有2000来块,大多还是酒店订的货。菜场里,来买鱼的人压根没几个。

APP页面上闪烁着“今日红包福利”,点击后便弹出信息:“您已获得85.59元,推广提现。”还有1分钱一份的蔬果,做任务就能领。

我问谢阿姨怎么看待这些营销策略,她不以为然:“虽然我做的这个是小生意,但是做生意的人都一样,是不可能亏的,就像超市一样,买了多少钱就可以抽彩电,目的还不是多卖货?无奸不商,现在给你的,以后要几倍的拿回来。”

下午5点的水果摊,店主坐在摊前等待来客。

听她说完,我一阵默然。天色已晚,我顺势道了别,提着鱼回去了。到家后,内心却良久不能平静,思来想去,还是向单位请了4天假,决定去谢阿姨的摊位上帮忙。谢阿姨一开始拒绝了我,怕我受伤,央了几次,她才勉强同意了,让我第二天早上8点到。

但卖鱼哪有8点去的道理?第二天早上,我5点40分就起了床,6点钟来到了谢阿姨的鱼摊前。

“怎么那么早就来了?”谢阿姨见了我很是惊喜。

“8点钟鱼都卖完了,你还想骗我?”

她点点头:“小伙子确实蛮机灵。”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谢阿姨的鱼摊在凌晨3点钟就忙开了。天还没亮,她就拿着酒店的预定单,去仓库逐个备货。有条件的大酒店一般都有养鱼池,送活鱼去就行;连锁餐厅和大排档则没有,她要一条一条把鱼杀好,去鳞去内脏,打好包,等酒店的人来取,或是在午市开业前送过去。

备好预定的鱼货后,菜场的早市开始了。谢阿姨往摊前的鱼池灌满水,又从仓库捞来一批鱼,倒入池子,供客人挑拣。等我赶到时,她已经把这些活忙完了,让我坐下。我摆摆手说不用,往鱼摊后一站,双手放在腹前,像餐厅里准备招待客人的服务员。

12月月底那几天,赣州只有3度,菜场的阴暗潮湿让寒冷变得更刺骨,我穿了2件毛衣还是冷得跺脚。谢阿姨坐在椅子上,眯着眼,满是老茧的手冻得通红。我问谢阿姨:“冷吗?”她说早就习惯了。

早上7点半,天亮了,按理说,该到了老头老太集体出门买菜的时候,可我环顾四周,发现市场依旧冷冷清清。见我站在一旁干着急,谢阿姨头也不抬,说这段时间就这样,没事。

早上8点,我拍下的菜摊一景。

时针指向10点,终于来了第1位客人。他要了一条雄鱼(胖头鱼),我穿好围裙,学着谢阿姨的模样,麻利地从水里抱起一条鱼——没想到,那鱼力气真大,鱼尾一扫便甩我脸上,我赶紧把它卸到菜板上,闭上眼,操起菜刀背,朝着胖头猛地敲了几下,鱼终于不动了。

刮鳞是个细致活儿。胖头鱼的鱼鳞细小,鱼身又滑,真操作起来并不简单。谢阿姨嘱咐我要刮干净,否则不好吃。翻来覆去刮了几遍,我又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确保都干净了,再从鱼头处下刀,把鱼剖开,除去内脏,鱼泡单独拎出,给客人留好。赣州靠近湖南,我猜它的鱼泡和鱼头会被做成“剁椒鱼头”,身子则是一道“客家鱼丸”。

把鱼递给客人后,我们收到今天的第一笔进账:39元。我脱下围裙,理了理沾满鱼鳞的头发,谢阿姨望向我,笑着问:“好玩吧?”

我在杀鱼

之后陆续来了两三个客人,买的都是1斤多的鲩鱼;也有光问不买的——有一回,客人在摊前驻足,我微笑着迎上去:“师傅您要什么鱼?”

“小伙子,你们这鲈鱼和鲩鱼怎么卖哦?”

“鲩鱼7块钱,鲈鱼13块一斤。”

话音刚落,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在社区团购APP上,鲈鱼9块9一条,鲩鱼1斤只要2.99元。

胖头鱼卖出的39元,竟成了当天最大一笔零售额。

结束了上半天的生意,市场里升起了饭菜的香味。菜贩们都自备了小电饭煲,家里带来的食物,热热就能吃。

饭毕,谢阿姨打算到江边进点货。路上,我们的电三轮驶过新修的柏油公路,沿岸的风景从眼前掠过,谢阿姨突然指着某处,说:“原来这里都是山坡,我们当年‘赴圩’就是在这边进的鱼。”

进货的地点距离市场20多公里,谢阿姨没有更好的选择:“现在靠近市区的江边都做成景点了,卖的鱼比我们都贵。”渔船上,我看着鱼贩们一来一往地报着进货价:鲩鱼3元一斤,鲤鱼2元一斤,鲈鱼8元一斤,雄鱼2点5元一斤。乍一听,毛利似乎挺高,我默默算了一笔账,发现扣除掉房租水电,1条鱼实际上赚不了多少钱。

但饶是如此,依旧会有客人嬉笑着脸,要我们抹去几毛钱。

饭店也用社区团购

在鱼摊帮工的第2天,依旧是早上6点到。

想起前天回家时,给家人亲戚讲起鱼摊一天的见闻,他们并不感兴趣,觉得我去帮工实在是多此一举,“随便看几篇报道也能写出来”。我没理会,想着还是要脚踏实地。

这天有5家餐厅订了货,但都没有配货员,要谢阿姨亲自送过去。我是美食编辑,对赣州的餐厅了如指掌,便主动领下送货任务。架不住我的央求,谢阿姨答应了:“到10点没人来买鱼了,我跟你一起去。”

在著名景点郁孤台送鱼

10点过后,果然没客人了。我们把要送的鱼一筐一筐往电三轮上搬,一筐撂上去就是“咚”的一声响。订货的5家餐厅在我供职的报社做过推广,我和老板都颇有交情。然而那天,作为他们的“供货商”,我突然感到浑身不自然——据我所知,他们进得最多的鲩鱼和鲈鱼,到了夜市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招牌菜“赣南小炒鱼”和“炭烤深海鲈鱼”,卖到48元或者88元一份。

生意做得最大的时候,谢阿姨曾经“拿下”过赣州大部分餐厅。提起这个,她仍有些不甘:“本来也是要零售转批发的,就是那个死老头拐(指丈夫)。”如今还从她这进货的,就剩这么几家了,“餐厅又不讲究那么多食材的品质,什么便宜买什么,在那个社区团购上买,第2天就送到门口。之前XX楼、XX悦(几家赣州名店)都是我们送的,现在都不来了。”

我安慰她:“三分天注定嘛。”谢阿姨闷闷地叹了一声,不说话了。电三轮停在餐厅门口,不等我搭手,她便抬起几十斤重的筐,一步一步挪向后厨。

订鱼货的餐厅

送过鱼后,我们回到市场继续营业。谢阿姨的手机响了,微信收款提示已收到了当天的第22笔收款,后面是今天的营业总额,共计774元。接下来再送一家麻辣烫店,我当日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X亮麻辣烫”开在商城步行街,是家新店。我提着切好的鱼片进了门,老板是个胖胖的女人,她接过袋子,扬起头问我:

“小伙子,你是谢阿姨新来的帮工啊?”

“是的。”我应道。

“明天我们那个单子暂时别送了。”她轻声嘱咐。

“啊,为什么?”

见我一脸疑惑,她将我引到一只冰柜旁,用手指了指冰柜角落里堆着的袋装鱼片:“我们先用这个了,团购上买的,看看好不好用。”

当天的营业额

“菩萨会原谅我的”

帮工的最后一天,我打算早点到。凌晨2点半,闹铃响了,一掀被子,我瞬间就后悔了——也太冷了吧。那天,靠近广东的赣南,气温已降至零下1度。

来到仓库时,谢阿姨已经忙开了。见我来,她传给我几张单子:“按照上面酒店的需求,一条一条拿,杀好,用黑袋子装。”

仓库很昏暗,在白炽灯光的反射下,每条鱼背都是黑的,很难分辨。想着反正每种鱼都要,我先捞上来几网。大小不一的鱼在潮湿的水泥地上甩尾跳跃,污水飞溅在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我俩毫不理会,用袖子擦一擦,就继续忙手上的事。

实话说,之前我没杀过生。初时杀鱼,我连看都不敢,要是旁人在边上观摩,一定觉得场面滑稽——一个大小伙儿蹲在地上,紧闭双眼,抿着嘴唇,一手抓鱼,一手拿起刀背,对着鱼头猛砸,砸没砸准也不知道。感受最深的,是用手掏出鱼的内脏时——我能感到它内部的抽搐,之后用力一扯,整套内脏就拉出来了。

杀多了也就麻木了。到了后来,我几乎是面无表情把鱼拍晕,刮鳞,去内脏,然后把鱼丢到一边,一条、一条、又一条。

杀了一早上的鱼,谢阿姨的手被泡得红肿。

所有鱼货处理妥后,已是清晨5点。昏暗的摊位里,我打开前置摄像头仔细端详:我的眼角泛着血丝,头发则贴在脸上,流下一道道猩红的印,嘴里也是鲜腥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名午夜屠夫。

谢阿姨拍拍我:“小伙子还好吗?”

“感觉不太舒服,想吐。”我说。

她让我去洗把脸,漱漱口,还给我买了豆浆,说:“一开始是这样,会慢慢习惯的。”

这些鱼送到顾客手上,就是无数人劳累一天后的晚餐、亲朋好友间宴客送人的佳肴,也算是有好的归宿——谢阿姨这么安慰我。

她又说:“我们这些人咧,做的是杀生的活,所以更要善良,每到农历十五,我都会去河里放鱼,这是取于自然,归于自然。我卖鱼卖了30年,没做过亏心生意,我杀鱼也是为了养活我两个女儿,这是天理,菩萨会原谅我的。”

我在进鱼货的江边放生了几条鲤鱼。

我不是什么圣人,天天喊着“不杀生”,只是一下经受不起这个场面罢了。靠着椅子休息了片刻,便开始准备早市了,结果忙碌了一早上,也只有两个来买鱼的人。

想到十几年前人群熙攘的卫府里市场,竟有些恍如隔世。那时,摊贩们推着小推车,卖新鲜出炉的米粉和油饼,老人们则起了个大早,过来买早餐,精心挑选当天的蔬果鱼肉。叫卖声和砍价声在市场上空环绕。而如今,这种热气腾腾的画面蒸发不见了,卫府里市场苍白如同一座死城。

“只剩4个鱼摊了。”谢阿姨说,“原来卖鱼的有3排,12个鱼摊,大家都抢着来,现在这里都没人租了。”

她用视线清点了一遍仅剩的摊位,扬了扬下巴,指向对面:“我是还好哦,女儿都长大了,对面那个卖菜的,儿子没读到书,结婚生了个孙子,一家人在这里卖菜,现在他们不做了,要去广东打工,以后都不知道怎么办。”

卫府里市场内,冷清的菜摊。

那天早上只有3筐鱼要送。我独自把鱼筐搬到漆黑的后厨,黑色塑料袋散开了,血腥的味道弥漫出来,我感觉有一双眼睛透过塑料袋盯着我,脑海里旋即出现了幻觉——我幻想自己是一条鱼,被无情的大手抓住,敲晕,扒皮,再撕拉一下扯出内脏,然后送到餐桌上,任人大快朵颐,席间有人吹嘘说:“这是人对动物的降维打击。”

那天的营业额只有446元,甚为惨淡。但也许,这种惨淡日子也并不长久了。

临走前,我问谢阿姨:“要是哪天你不做了,你会去哪里?”

谢阿姨朝我一笑:“我啊,我就去找我大女儿啊,她老早就让我不做了,觉得太辛苦,但我们是农村人,手闲不下来的。”

我给她包了一个红包,她却怎么说也不肯收:“你免费给我做事我还收钱,太不地道了。”

我拗不过,到隔壁商场买了些补品,放在鱼摊上,便离开了。

告别谢阿姨时恰好是中午放学时间,看着嬉闹走过的孩子,我感觉不到一丝波动,心情就像那天的天气,阴冷而平静。

一脚迈进小区的电梯时,吆喝声迎面扑来:“xx优选0元购,推广更有好礼送。”

我听着欢快的音乐,像是参加一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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