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中年男”的社会文化解读……
“油腻中年”火了。据搜狗指数的统计数据,“油腻中年”一词在2017年上半年之前搜索量几乎为零。但从10月最后几天起,中文网络有关“油腻中年”的搜索和转发短时间内跃上高峰。短短两个月的热度已足够让这个词进入搜狗输入法“字媒体”2017年度热词榜单,位列“年度十大人设热词”之四。2018年过半,有关“油腻中年”的讨论依旧滥觞于网络与各路媒体。网路上流行着有关“油腻中年”的各式表征,有避免成为的油腻中年的鸡汤建议,更有各样“祛油”指南。
伴随着油腻中年一同活跃于公众视野的还有手拿枸杞保温杯的“90后中年人”、“佛系养蛙青年”、“猪猪女孩”,以及各式动物系男女。突然之间,不同个体,都有个对应的范畴,先入群,贴上标签,诸神归位。中国出现了年龄维度的身份政治。具体到以“油腻中年”为代表的有关中年危机的讨论,与其说是一种亚文化,更是折射出在社会巨变、分层加剧的背景下今天的中国何以为中年的社会现实,以及对于何以为中年的回答迷茫、缺失,与焦虑。
如同其他一夜爆红的网络热词,“油腻中年”一词的精确出处早已无从可证。从词语的构成来看,油腻中年由两个单词构成,油腻和中年。油腻中年首先指征某个特定的年龄群体。不管含义如何含混,这个群体是指中年人群。而油腻作为限定性的形容词,指征与这个年龄群体的有关的某种特定要素。
油腻一词流行已久,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前段时间网上爆红的一组青年男性结婚前后的形象对比。婚前身型消瘦的帅哥被岁月摧残成了不事修饰的中年肥胖男。原本清新干净俊俏的少年郎浸淫了生活的烟尘,满身满脸的脂肪,油腻了。除了物理意义上的满面油光,“油腻”意味着油滑、圆通。这里,油腻中年很自然让人联想到《红楼梦》对于女性从少女到成年的转变,水做的女孩儿一旦嫁作人妇,就变了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市井味的腌臢。
在这个意义上,身体层面的变化之外,油腻更暗含了一种文化层面的感伤、挽怀,以及道德批判。而油腻中年的流行进而泛滥意味着中年成了一个问题。因为一个群体的命名本身,即是确认了这个群体作为社会实体(social reality)的存在;命名同时也是问题化的过程——油腻是问题,中年群体本不该油腻。在更深的层面,对油腻中年本身的问题化本身已然蕴涵着一个问题:是否存在不油腻的可能?
在更本质的层面,油腻中年更暗含着生命历程的一种自然困境。社会人类学有个基本的概念叫personhood。这个概念没有对应的中文表达。汉语学界通常译作“人观”,也有翻译成“人格”的。简单说来,这个概念指称的是特定社会文化群体对其个体成员的一套规范。从个体成员的视角看去,成为特定群体成员的过程远远不是理所当然的既成事实;恰恰相反,这是一个漫长,且未必清醒意识到的习得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个体要学会遵从一套既定的规则,经由各式复杂或有趣的仪式,开始承担对应的角色,获取特定的位置,才能获取准入资格,成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person)。这种生命历程的转变更是任何个体社会身份的转变,是历经各式节点(所谓的入会仪式)、承担各种角色、在社会上获取不同身份地位的过程。所谓成人,其实是进入社会的过程。
在这个意义上,中文语境下最切近的最有可能对应的词汇是“道”,譬如做人之道、为人父母之道。这就好比孔子在《论语·为政》所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生的不同阶段——童年、青年、老年——是潜移默化当中习得且践行一套为人之道的旅程。
由此说来,姑且不谈“中年”这个词的界定变得如何宽泛且模糊,所谓中年,是告别青葱岁月进入到人生的中间点;是由角色单一,未来无限可能的自由岁月一步步(如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抵达身兼数种社会角色承担各色职责和义务的时段。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在今天的中国,步入中年阶段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姑且不谈世界范围内中年阶段都面临着上有老,下有小的“三明治夹层”(sandwich generation)的普遍的结构性困境,在当下中国,挑战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其一,社会剧变的背景之下标准的缺失以及混沌。过去几十年间中国社会的巨变有目共睹。然而巨变之下是原有的文化标准的瓦解,以及所谓的社会失序。在这个背景下,今天,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事实上变得日渐暧昧不明。除了接受教育,结婚生子,在成长意义上其实很少有达成社会共识的普遍标准。
其二,阶层的固化背景下理想中年的标准。经验研究早已发现,在一代人的时间跨度之内,中国进入了高度分化的社会。尽管高速的经济增长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不平等的进一步激化,然而社会分化很难在可预期的未来得到缓解。在这个背景下,理想中年的讨论就涉及问题的另一方面——成功。这种成功来自于完全外在的物质衡量。是以在社会现有阶梯上的位置作为唯一的标准。有意思的是,当下的中国社会一方面向上流动的形势日渐严峻,另一方面,大多数受调查者相信成功尚有可能。
在这个意义上,中年作为一种文化社会现象,在当下的中国,表现出的是一个两难悖论:一方面是中年作为一个社会文化范畴的标准的不确定,以及标准的日渐单向度。中年作为一个时间点,在主体性感受不明朗的背景下,面对整齐划一的一体性切割。具体说来,对于那些输在了起跑线上的大多数,进入中年的每一天,每分每秒,都意味着距离成功的理想人生渐行渐远。人到中年,翻身的机会日益渺茫。而那些小有成就,有幸占据社会阶梯有利位置的精英,面对的则是另一种困境——人生也算小成,然而下半程应该如何继续?稍有松懈,就会被更年轻的一代后来居上。
另一方面,既定的层级之上,似乎能获得的一切都已到手。该评的都评的差不多,再努力也未见得能有多少可能的上升空间。影影绰绰当中,中年的个体——不论其所处位置——都在面对一个很让人沮丧,甚或是可怕的前景: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对于“油腻”的焦虑及批判在这种情境下就很是耐人寻味。油腻的确是接受此生既成事实,没有上升空间的自然结果。油腻暗含着对于社会规则的顺从。进入社会,有着既定的轨道。轨道意味着顺滑,也意味着限制。进入轨道,意味着所作所为都有既定的先例,跟随即可。跟随,意味着不需要太多生存意义上的清楚选择。选择的是具体的选项,而非题目本身。本质上,这种选择鼓励无意识状态。试想还有什么比没有题目可做,不得不自己设计题目更加可怕的?
与此同时,在更根本的存在的层面,油腻本身是一种武器,一种抵抗生命惰性的利器。油腻是在接受了既有现实的同时,将自身归顺于某个既定的群体、性别、年龄、阶层,然后经由无意识沿袭这些范畴的内生的指征扛住个体生命的虚空。而利用人群扛住生命的虚空,必然付出个体性的代价。在这个意义上,油腻与否,成了进入中年的时点,又对个体生命有所期待的个体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当我们提到油腻中年,出现在眼前的形象多半是的油腻中年男性。这就衍生出另一个层面:为何对油腻的恐慌及指控集中在男性群体?油腻与男性的关联是否暗示着女性可以逃脱指控?细究起来,答案显然不是这么乐观。其一,对于中年女性群体的范畴化在中国社会早已有之。事实上,中国女性几乎只是从少女直接进入到中年女性阶段,其社会节点就是结婚。对于年轻女性,大体上只存在两种范畴——少女、已婚妇女,以及作为例外的剩女。鉴于这篇小文集中的对象是中年群体,少女的相关问题姑且不谈。且就中年女性而言,在内地(大陆),“家庭主妇”的范畴早已存在。在港台,对应的词汇是师奶。
其二,油腻中年的男性主题,更意味着社会经济变动的大局之下,生存的压力已经渗透社会的各个角落。在性别层面,范畴化的机制甚至延伸到男性群体。这个事实本身意味着女性的压迫早已完成,而非解放。并且,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女性要遭遇更多的指摘——女性在油腻中年的话语建构过程中被塑造为动因,而非结果。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婚姻分析当中对于女性过度物质化,如非房不嫁的指控。在这个过程中,女性被认为是油腻中年的成因,而非共同的受害者。更不要提“丈母娘”现象的极端指控。
与此同时,油腻中年事实上隐含了女性突破的空间。近来有关“大女人”的探讨在一定程度上就已经涉及这方面的问题。部分中国女性被认为比男性时髦,事实上更加独立。已然说明,女性在挣脱既定范畴方面事实上走在前列。
回到开头的议题,中国社会新近出现了年龄视角出发的身份政治。手拿保温杯喝着枸杞茶的不再意气风发的70后,发际线上移、肚腩见长的80后,遁入小小世界、无欲无求的佛系90后,浸淫于丧文化的00后,以及坊间流传甚广的有关巨婴、大妈的种种刻板印象以及漫画性刻画,无一不在指向巨变社会当中弥漫于整个社会的焦虑、挣扎与虚妄。粘附的文化意涵的年龄范畴,在这个意义上,折射了盛世之下涌动的暗流。对于身处变动不居的大时代的个体,油腻中年的现象更意味着一个更为切近的生命意义上的命题:在生命的绵延,在群体之外,是否有力量承担并且证成一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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