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的我放弃3万月薪,做了咖啡店员…… – 交易者社区

36岁的我放弃3万月薪,做了咖啡店员……

去年9月开始,36岁的我去一家国际连锁品牌做了142天的咖啡店员。在上海淮海中路的咖啡厅,我穿上整套白衣、黑裤、黑鞋的“制服”,成为了一名入门咖啡师。

在这142天里,我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进门二话不说买上一包300多元250克的豆子的有钱人,觉得一个姑娘做了纹身就是堕落,一次次来教育我洗掉纹身的多事大哥,还有对着同事泼热咖啡的暴躁女孩……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服务业工作。大学时,我在上海的一所985大学学习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毕业后,曾经在互联网公司做过10年的内容主编,月收入有3万元。我和朋友戏称,这是我有生之年收入最低的工作。

不过,这份工作让我与失眠说再见。我拥有了开始工作以来最安稳的睡眠,即使下班前把一整杯咖啡灌下肚子,回到家一样可以倒头就睡。更棒的是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宵夜吃上一堆高热量食品,也不会发胖。

咖啡师傅

咖啡厅是大都市的一道风景线,作为中国咖啡文化最盛行的地方,上海人多爱咖啡?

据不完全统计,6340.5平方公里面积的上海已经拥有超过8000家咖啡馆,那么我们四舍五入后粗暴计算可以得到结论,每0.8平方公里面积里就有一家咖啡馆。

按照我们的素质教育标准,一个初中生跑800米的合格成绩是4分20秒,这也就意味着,你每跑5分钟就能撞上一家咖啡馆。

然而,喝咖啡和做咖啡之间大概也就差了52个DC平行宇宙这么远吧。这个赤裸裸的真相,是我真正的成为一个咖啡师之后才知道的。我总觉得与其叫咖啡师,不如改叫咖啡师傅,毕竟每天都有人大声呼唤“服务员”,觉得自己花了30买一杯饮料应该享受尊贵的待遇。

咖啡店遍布了上海的大街小巷。/unsplash

有天,一个姑娘走到收银台前,劈头盖脸的一句:“给我来一杯咖啡”。

在咖啡厅待了一段时间,会习惯这种“给我一杯咖啡”的请求。也是,你的确不能假设每个人都知道咖啡不只有一种咖啡。

一般经过讲解和告知,顾客就能快速地决定自己要喝什么,而这位姑娘也不按套路出牌,解释一番之后,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喜欢喝什么?”

这样的反问虽然异乎寻常,但见招拆招,对话总会有尽头。

我表示我一般只喝美式,还未容许我说下去,如果怕苦可以选择拿铁之前,姑娘就抛出一句:“那给我来杯美式。”

按照流程规定,我的下一句是“您想要热的还是冰的”,正常的顾客都会按喜好选择。

而这位姑娘瞪圆了双眼看着我说:“这么冷的天你要我喝冰的?你怎么想的?”

我一时被她问住了,只能微笑着尽快用行动了断这段“孽缘”。因为那天挺忙,我也忘了跟伙伴吐槽早上的这个小插曲。

直到晚上回到家,群里突然一阵消息,说一个伙伴小李差点被一个姑娘扔过来的热咖啡烫伤。经过一番描述,我立刻确定,正是早上这位姑娘。

咖啡豆的种类也非常多,每个顾客有自己的喜好。/unsplash

事情的起因是小李的“善意”,原来这姑娘下午又来光顾过一次,正巧不忙,小李便贴心地顺手把饮料拿给了在收银台旁的姑娘。

结果晚上这姑娘又来了,小李手头正好有事忙着,就示意姑娘到出饮料的吧台来取。

从收银台到吧台的距离也就不超过5米吧,结果这位姑娘突然质问小李,为什么之前可以送到她手上,现在不行。

小李解释了一番,又客气地示意姑娘来吧台这边取,便转身继续忙手头的事情。

没想到姑娘人狠话不多,走到取饮料的地方拿起饮料就往在吧台里的小李身上扔去。

如果不是小李及时反应,那一整杯热美式泼到身上,后果不堪设想。而这一扔动静有多大?大到在里面吃饭的伙伴听到声响冲了出来。

任性的姑娘泼完转身扬长而去。

站立工作8小时

最初做咖啡师的时候,最不习惯的有两件事:一是主动开口打招呼并推荐顾客消费;二是根据顾客口径不一的点单,快速在机器上打单,并在杯子上mark。万事开头难,作为一个天生不善社交的人,当我开始学会主动和顾客沟通的时候,我其实略微被自己惊讶到了,标准的服务训练机制,的确非常有效。

咖啡师的工作是顺畅运作下去的流水线,不允许有过多的错误和延迟的。最初的时候,我一度为自己给顾客点错单而自掏腰包买单,即使有员工折扣,也常常意味着花费掉一天收入的1/5-1/6。

入职的前两周,我每天都被伙伴“骂”得狗血淋头,包括他们不由自主蹦出来的脏话,这是过往的工作中不会遇到的,和“体面”相去甚远。不是说伙伴人不好,相反的这可能是我遇到过最好、最真实的一群同事了。遇到难搞的情况绝不会袖手旁观,共担责任,其次会予以指点,说话绝不拐弯抹角,也不会有什么指桑骂槐。

2018年4月22日,上海,一家咖啡厅向自带咖啡杯的顾客提供免费的中杯新鲜滴滤咖啡。店里顾客多的时候,工作人员往往需要足够的体力支撑工作。/weibo@向厨房开火

还没学会咖啡制作的时候,我一天站8个小时收银,热点心,岗位支持。这些工作看似并不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回到家就觉得想躺下。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真的不同,累的确不是同一种感觉,以前常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喜欢下班刷抖音这种精神毒品,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家咖啡连锁,一度是中产和小资身份的象征,如今也不得不迫于营收的压力放下身段,不仅要和平民奶茶店、全家、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的大众品牌站在同一个竞争起跑线上,更不得不挖空心思成为设计杯子的专家。

所以比起琢磨怎么做出一杯好咖啡,拉上一手好花,连锁咖啡店的咖啡师们更多地时候担当地是和超市营业员、保险推销员一样地角色。推销是重点,咖啡是次要,这的确是我选择这份工作之前没有料到的。

站立工作的8小时,也是被迫闷在口罩里的8小时,不足两平米的员工休息空间和紧巴巴的半小时吃饭时间,都是成为梦想中的“咖啡师”路上的绊脚石。

体力活干得多人会有很多变化,譬如即使吃宵夜和油炸食品也没过去这么容易发胖了,又譬如本不习惯涂护手霜的我,整个手因为泡了太多消毒水,导致手指尖开裂到碰一下就痛,不贴胶布根本无法打字。我真正感受到了劳动人民的不容易,肉体上的不容易。

上岗大概25天的时候,我终于差不多会做所有的基本款饮料了,除了季节性新品和星冰乐依然有点生疏。

成为咖啡师傅

是怎么成为一个咖啡师傅的呢?那是去年8月,36岁的我辞职了。辞职前不久,为了改善住房条件,我买了房。手头还有房贷要还,我没给自己放假,陆陆续续投了五六百份简历。结果回复我的只有不到二十家。

失业的第33天,我去面试了某国际著名连锁咖啡品牌的基础岗。工资非常低,比上海最低工资标准高出几百块。然而,作为一个也是月入3万过的人,它的福利深深打动了我,包括5X8小时工作制的保障,超出部分支付加班费等等。

当我稍后把这个诱人的福利告诉给一位朋友,并表示想去做这个职位时,这位朋友很惊讶:你好歹是985啊,不至于要去做薪水这么低的工作吧。985,算得了什么呢?毕竟十几年的行业资深经验,当行业崩塌时,经验在别人眼里也毫无用处。

总之去做咖啡师,完全是因为走投无路,碰巧又算是一个小梦想,遇上不因为年龄而拒绝我这个毫无经验的人,不妨放手一试。我像初入职场那样每个月节衣缩食,先把一半的房贷钱屯出来。

好了,10万+爆款标题已经有了——“从月入3万到3千,被嫌弃的互联网主编的半生”。

2016年6月4日,上海,一家店面只有两平米大小的咖啡店月收入达10万。/unsplash

常规咖啡店的开门时间是在早上6:30-7:00,这就意味着至少要提早半小时到岗打卡。比较幸运的是,我面试的店比较特殊,8点才开门。通常的店铺会分早中晚三班,而我们店只需要两班倒,下班时间最晚也就21点,作为996多年的互联网边缘人,上班时间岂止是适应,简直令人欢脱。

在我加入这家店之前,店长是整家店里年纪最大的,有了我之后,他便只能退居二位。按年龄比例来说,60%的人是80后,40%是90后,比起互联网显然“老”了很多。后来在和其他店伙伴的交流中发现,80后和90后的比例一半一半,性别比例上也差不多如此。比较有趣的是,我们店全部店员都是本地人,工作以来第一次有了全沪语交流的环境。

有一阵子,某网红打卡地附近的店人流量大,我被借调过去支援。我在大冬天凌晨5点就要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虽然我家和那里的直线距离不到6公里,然而早上6点出门也来不及——地铁6:15才有首班发车,而我6:30就要到岗。

有时候天还未亮就要出发上班,图为某网红路段清晨的街道。

我只好选择公交出行。第一次在工作日坐上公交,那一刻,我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6点不到的公交车,外面的天色都还暗着,居然已经全满了。这意味着有很多人从比我住得更远的地方和我去相同的方向。车上大部分是老年人,安静得可怕,连窗外得声音都能听见。那一刻我真的怀疑自己上了幽灵车。

这让我有一种强烈地被社会抛弃的感觉。上一次上这么早的班是周日,车上几乎是空的。这也意味着,这一车的中老年人都是去上班的,而他们的工作我们都可以想象,社会阶层和经济的差距已经可见一斑。

我下车的车站地处上海房租和消费最贵的地段之一,是旧时的法租界区域,被上海人俗称“上只角”,当时的富人区。还要步行大概20分钟,前半段路程是在改革开放后被旧区改造过的地方,因此非常富有生活气息,路边是煎饼摊和早点摊。天色微亮的时候,老板们已经开始在云雾缭绕的蒸气后面忙碌,等着即将苏醒的人们。

而过了天桥的后半段,则接近老租界的核心区域,两车道的道路略显拥挤,整排的梧桐树立在两边,守护着那些花园洋房和旧时里弄、公寓。但因为多为历史保护建筑,所以路边除了便利店,已经没有了中式的早餐店,即便这些公房里住的不一定是真正的有钱人。

2013年01月25日,上海,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和姑妈张茂渊曾住过的公寓。/bilibili@转转旅游

这条路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一片公房之中有一个叫做“世界别墅”的联排别墅区,从外面望进去,估摸着是独栋别墅,面积应该是和我们看到的美国电影里的中产独栋房子差不多,但就价格来说,必然不是我们的所谓中产可以住得起的。而它的另一边是法租界留下的法式小洋房公寓楼,旧时可能是一家人一套,但因为各种历史和经济原因,已经被“改造”成了大型群租房。现在里面混居着没钱买房的土著,以及想住市中心又没有足够预算的打工人。

虽然是上海人,但我其实也是第一次走过这片区域,看到的一瞬间,我心里五位杂陈,一条路,过一座高架天桥便能分出两种阶层,两个折叠的世界,是的,这就是上海。

这家网红打卡店,客源与我所在的店差别真的很大。所谓高净值,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有人随手一包400块的咖啡豆,眼皮都不眨一下。

观察人间

没去咖啡厅上班之前,我觉得这里是性价比最高的打发时间的地方。真正上班之后,我才懂得,国际连锁咖啡店的“善意”首先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机制,是以牺牲咖啡师的基本情感为基础的,当然也是很多人眼中的“专业”。

咖啡师其实是一项情感劳动,而这种情感的付出无疑在某些既定的价值体系里是廉价的。遇到让人心烦的客人,真想大声跟他们说,你们花的钱里大概只有不到1块钱是用于每次给你们服务的。但公司的服务宗旨里,顾客总是对的,所以你总是被规劝,别去当回事,小事化了,不就是赔一杯饮料,赔一个笑容,赔一件食品,赔一个道歉的小事吗?

而正是这些看似不重要的咖啡师,用点点滴滴的细节和服务,让咖啡店不仅是售卖咖啡的地方,而是活的有流动的空间,他们才是连接人与人的关键。

2021年3月16日,江苏常州,一家咖啡店在售杯子和包。

一位老爷爷在我有点忙的时候过来询问我,怎么注册会员,因为他常喝咖啡,想积分,我本来以为支付宝流程相对简单,想让他用支付宝注册。我好不容易用安卓系统手机点了注册,填了一堆资料,到最后一步发现爷爷的支付宝里面没有钱,也没有绑定银行卡,支付码无法显示,而支付宝里支付码和会员码是绑定的。

注册会员听起来很简单,可以在微信、支付宝或者下载App完成,但有了这个爷爷的案例之后我发现科技看似便利,实则把“跟不上”的人远远甩在后面。

还有一位老爷爷,大概是参加图书馆的活动之后出来,穿着新四军的服装在店里晃悠,在柜台前来来回回了好几回。最终他终于鼓起勇气来问,可不可以买瓶水。于是伙伴们说,我们给你倒两杯吧免费。爷爷手里拿着两杯水,一个劲问多少钱,我不能白要,我要给你们钱,那模样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我认识一个导演是专门给抗战老兵做笔录的,常看到他在朋友圈发哪位老兵又去世了,想想我们真是矛盾啊,一边鼓吹自豪感,一边我们连一个普通老兵的名字都不知道。

2020年12月5日,上海一家“熊爪”咖啡店火爆全网 ,店员通过“熊爪”将咖啡从“洞口”递出,顾客还可以与“熊爪”互动。两位从青浦专程到此喝咖啡的小伙说自己排队三个小时才买到。/weibo@魔都新鲜事-新闻晨报

有一回下班时,我遇到几个月一次的“特清”,阿姨和小哥来给我们店大扫除。那天我正在做打烊的收尾工作,需要把过期点心全部扔掉。一位阿姨小声问我,能不能把东西给她留下当明天早饭,我正在迟疑间,店长提醒道:“不能给他们的,要扔掉,摄像头都看着,老板会检查的。”于是我正要把点心装进袋子里的手只能缩了回来,“乖乖”把二十多个食物扔进了垃圾桶。脑子里想到的都是“波士顿倾茶事件”。

在咖啡店,你的确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还有进门二话不说就买上一包300多元250克的豆子的有钱人,无论店里播什么歌都能给你接着唱下去永远挂着笑脸能说一口上海话的黑人小哥,横竖都挑剔你的上海爷叔,开口闭口都是几个亿生意分分钟要上市的老板,一脸苦大仇深永远敲击着键盘的自由职业者,不停在谈论自己的计划和项目的不知名导演,话不多穿着体面一脸财富自由模样带着猫猫狗狗的夫妻,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对生活充满热情的退休阿姨。

但他们真实的身份和故事又是怎样的呢?我无从知晓。某种程度上咖啡店就像是一个舞台,来来往往的顾客逗留、离开,都是在演绎人生大戏中的一幕。而咖啡师们,则是这个剧场唯一的观众,每天最后一个关灯,离席,第二天再度在此守候每一个生活中奏来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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