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海葬、下午放生,一艘海葬船见证的生死苦事……
“死是苦的,生也是苦的”,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一波又一波的生死相送,汇集在一艘海船上,承载着生命同类的大苦恼。
晨光熹微。六点时分的海面上泛出淡淡的青蓝色,停靠在大连六号港口的三艘海葬专用船上,陆续有家属排队登船。这些携带亲人骨灰的家属约100来位,从铁岭乘坐8个小时的车程来此海葬。三声鸣笛后,家属们各自站在二层船板、船尾、船身两侧,面色凝重、等船出发,一起完成一场郑重的告别仪式。
手捧骨灰陆续登船的逝者家属
待船驶出港口约半小时,三声鸣笛再次响起。家属们在船员的提示之后,将白色骨灰盒投放在海水里。骨灰盒在海面上漂浮不到几分钟,直到缩成一点,沉入海底。船员抛洒喂食,海鸥齐飞。家属胸腔里发出的呜呜咽咽,被呼呼的海风吹得七零八落。抬眼之际,海天一色,一层薄雾笼在场景之中,为这场葬礼覆盖了又软又薄的灰色蒙板。
驶出港口的海葬船
对海三鞠躬后,海葬仪式结束。回港的船舱里,一位中年男性与船长攀谈了几句。他已为已逝的长辈送行,“老了老了,生前啥都不舍得花,死了也就给子女留个数。”
“可不是嘛。人生在世,该吃吃,该喝喝,儿孙自有儿孙福。”船长名叫陈琦,64岁的年纪,鬓角也已斑白。
祭祀台上的骨灰盒。
含泪投放骨灰的家属。
逐渐漂走的骨灰盒和家属抛洒的菊花瓣。骨灰盒由陶土,高岭土和海泥合制而成,沉入海底,三天之内彻底降解,不会引起水质污染。骨灰就会和海泥融为一体,陈琦视之为“入土为安”。
像这样的海上葬礼,陈琦已经操持了二十多年,见证了无数场生离死别,“来这里海葬的家属,一种是对海有情怀的人,对生和死看得开,不想给子女儿孙添更多的负担,认为葬到海里还可以周游世界。除了寿终正寝的老人,意外死亡的年轻人较多,比如自杀、车祸、突发重病等。东北有这么个习俗,若家里老人没去世,早逝的年轻人不能进祖坟,所以他们也会选择海葬。”
与家中逝者挥泪告别的家属。
1997年,当地政府开始提倡海葬,民政部门除了为家属承担包括海葬、交通费、住宿的开销,还发放补助金,因此海葬多被成为“穷人的葬礼”。在政策支持下,陈琦也和民政部分合作,操持起“集体葬礼”。每次上船最多可达200人,平均30-40具骨灰,装进由降解材料特制而成的骨灰罐,一并投放到海里。
他有三艘海船,一艘小油艇。除了海葬业务,还有很多佛教信徒常年来这里放生。上午海葬、下午放生,基本构成了他在海船上的生活日常。
船长陈琦和他的老狗。十余年间,这条老狗一直和他生活在海葬船上。狗的寿命平均只有15岁,它也快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陈琦打算将来给它送终也要海葬。
人人都道“人生苦短”,陈琦却说“人生苦长”。秋冬季节的海风从太平洋吹过来,他指了指船头,“迎面行驶时,海面一望无垠。”他又指向另一侧逆风面,“你转身看,那些白花花的浪头,才是苦海无涯。”
“死是苦的,生也是苦的”,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一波又一波的生死相送,汇集在一艘海船上,承载着生命同类的大苦恼。
葬礼结束后,齐飞的鸥群。
01
死之苦恼
二十年前,陈琦的海船只做打渔和旅游生意,每天拉一船客人去海里钓鱼或者旅游。航线可远到300多海里,每位客人收费达几千元不等,“做的都是富人的生意”,很有市场。但后来随着鱼类资源渐渐匮乏,鱼也越来越不好钓,生意逐渐萧条,只能做旅游业务。一次,民政部门的朋友找他帮忙做一场海葬,他欣然应允,但不料,因为传统观念里对葬礼的忌讳,旅游业务也做不起来了,陈琦自嘲道:“上了这条贼船,就下不来了”。
因港口周围楼盘开发商和游客对于葬礼的忌讳,陈琦的海葬船经常遭到投诉。每次海葬仪式结束后,船员都要把海葬的横幅遮挡起来,换回民政部门的宣传标语。码头上种植的花卉,以前都是白菊,现在也换成了各种颜色。
在陈琦心里,自己这辈子,都要交代给海。小时候,从家中推开窗户,就是大海。与妻子李冬兰相识之初,他介绍自己说:“我家后院就是大海。”年过六旬,身体毛病也多了起来,他和妻子便开始交代自己的身后事,“等百年了,我们都要海葬,既是因为热爱大海,也是忠于这个职业,可以去海底陪陪这些被我海葬的人,多好啊。”他称之为“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大海是他一辈子的情结。
李冬兰每天负责主持葬礼告别仪式。
老伴李冬兰最初也不理解陈琦所从事的海葬,随着船上事务让陈琦疲于应付,她也跟着上了船,担任葬礼上的司仪,没想到自己一干也是十多年。再后来,儿子陈金也成为他的一名船员。每年,陈琦和船员们定点在北纬38度16分,东经121度43分,于周围两海里处,“足球场大小的区域”中投放下近8000具骨灰。
前来给老伴送终的老者。
被海葬的死者,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因抱病寿终正寝的耄耋老者,死于意外或自杀的花龄青年,不幸早夭的婴儿……陈琦见过的骨灰“自己也数不过来了”,若常年生病服药的,骨灰就会呈一块块乌色状,或是像枯叶一样苍老的黄。一位在参加朋友婚礼路途中车祸丧生的19岁花样少女,祭台上的照片不是黑白的,音容里鲜艳夺目的青春光彩和雪白得耀眼的骨灰,至今回想起来,他依然心有余震。两个月的婴儿,骨灰被装在骨灰罐里时,只是双手一捧,生命细小得让人生怜。
难抑丧孩之痛的母亲和家人。
陈琦看待生老病死的态度是从容的,“人,都有那么一天”。老人生病,家属都有一个接受过程,海葬的时候也大多比较平静。90后船员大熊却心生恻隐,父母在世,母亲单亲抚养他长大,情感上就更容易投射到自己。每次整理家属的祭文,帮他们投放到海里,总令他唏嘘不已。船员史有权也是90后,令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位老警察,在这里送走了自己的儿子,每个月逢着儿子丧生之日就要来祭祀一次,头发却是一次比一次白,让他揪心。尤其是失独的家属,见到与子女年纪相仿的船员,就更愿意亲近,有时还称他“干儿子”。
90后船员大熊。大熊17岁便跟随父亲移民到意大利生活,帮父亲经营皮具厂生意。因不喜异国他乡的生活,一年前回到故乡大连,跟着船长陈琦从事了海葬职业,负责文秘工作。
而更让陈琦扼腕痛惜的,是那些死于意外或者自杀的年轻人,背后意味的便是一个个失独家庭的悲剧。“听到那些小孩,考上大学,遇到挫折,失恋什么的就自杀了。我就真想跟他好好谈一谈,这么做没有意义,你何苦?人生多长? ”陈琦又回忆起一段出海的经历,狂风暴雨中,他的海船陷入漩涡中,四方涌起一百米高的巨浪,盖过头顶,声势浩大,“人要和狂风巨浪斗争起来,几万吨的大船到海里也像个小瓢似的,晃晃悠悠、哗一来浪,整个人生就蒙过来了。生死真的太渺小了。等自己的骨灰流到大海里才明白,人渺小到一滴水都不如,你何必为了连一滴水都不值得的事情去丧失了生命,对不对?活着的家属,只剩白茫茫一片。”
90后船员史有权和同事在船板上休憩闲聊。
在陈琦眼里,透过葬礼,所看所感,皆不只是悲痛,每一个葬礼,都是不同种的人生苦恼。“人性最善的一面和最丑陋的一面,都在这一艘船上。”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有时沉重到久久不能放怀,有时又草率轻视得让人不免联想起死者生前遭遇。
他见过不少因家产之争在船上打起架的家属。有的家属船还没驶出码头多远,就不耐烦地催促投放:“差不多,意思意思就得了。”有的家属还未等他鸣笛,噗咚一声就把骨灰随意丢到海里了,流程都不想走。有时葬礼礼毕后,家属散去,负责清理现场时会发现被遗落在船上的骨灰,“有的是死者家中并无至亲,他人代办,又嫌不吉利,扔下就不管了。还有的是有关部门为了完成数量指标,把殡仪馆的无名骨灰拿到这里来凑个数。”
02
生之苦恼
因入冬海面极寒,集体出海风险指数高,10月底,陈琦就忙完了那一年的最后一单集体海葬,接下来就是每天上午零零星星前来包小船海葬的家属,除此以外,慕名而来就是在下午集体放生的人群,他们也是船上的常客。
不忍离去的海葬家属。
每次二三十人,都会有浩浩荡荡一排车队驶进六号港,“开的基本都是奔驰、宝马等各种豪车”,李冬兰说道,“这些有钱人才爱做这个事。”在那路豪车后面,跟着好几辆小货车的鱼。有信徒介绍说:“每次放生,都是信徒们在群里发起众筹,每次一到几万块不等,每个月都得至少来一次。”
上了船,信徒们开始卸鱼。这些鱼被装满了几辆中厢货车,装在被灌了氧气的蓝色塑料袋中。“有人上船就扯着嗓子使唤船员,有的开着大奔、珠光宝气,上来就抱怨船太小,咋咋唬唬说‘不就千把万,赶明儿自己买一个专门用来放生’。有的上了船还要拍照发下朋友圈,宣传一下善行。虽然都是海鱼,但有的是淡水养殖,放到海里,十之八九根本活不了。有的连陆龟、甲鱼都敢往海里放。有的长途运输过来,死在路上的就不少。有包大船的,还要请和尚念经、做法事。”陈琦和李冬兰有些微词,有的信徒们把鱼卸到船上,先念半个小时经文再出海,“一本‘阿弥陀佛’经念下来,鱼也憋死在里头了。”陈琦经常出言相劝,但信徒对他的意见很少采纳,还落得埋怨,后来也懒得再说。
出海放生前,站在船板上诵经的信徒。
来放生的都是信徒,年轻人居多。陈琦很不解,“这些年轻人,从小家里好吃好穿,吃着家产,心里真是没啥可信的。“有信徒特意跟他解释:“佛教信奉的两条教义,一个是因果,一个是慈悲。放生,就会有福报,这就是因果。慈悲,就是看透众生皆苦。”李冬兰见对方语气坚定,神色里还带有几分“傲娇”,犯了嘀咕,“这些钱拿着去资助一个贫苦儿童上个大学,不是更实在吗?起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呢。”
海上放生。
李冬兰经常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群,“放完生以后,他们会怎么想?为什么要放生?放完以后他们会得到什么?或者他们得到心里的安定,还是他是做什么坏事?心灵就解脱了吗?其实他是怎么回事,自己也始终也想不明白。再想想这些海葬的人心里头又怎么想。将来怎么面对自己以后的生活,他们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放生那些人都是很开心的,高高在上的,海葬的人至少在这里都是谦卑的。”
为女儿送终的老人。
相对这些放生的人群,李冬兰更愿意同情海葬的穷人。“人生之路是祸是福,临了才看到真面目”,李冬兰更同情生者,一位女性家属和她诉说经历,“说她男人突然死了,法院宣告破产,留下一大堆债务,受尽冷眼,女人到了四五十岁了又再翻不了身,想想以后得多难啊。”丧失之痛,无地可诉,李冬兰总是这些家属倾诉的最后一站,“看着他们撕心裂肺的样子,自己心里也感觉被撕开了一次”。有的家属逢每年丰收,都要寄一些土产过来。有些失独家属,也会时不时分享一些各地旅游的照片。在李冬兰的眼里,这些穷人的情感更朴素,一句嘘寒问暖、一次伸手相扶、一个关切眼神,都会让他们一直记在心里,关系来得更平等。
儿子陈金驶游艇回港。
说起海葬和放生,陈琦自嘲自己这艘“贼船”跨越了“阴阳两界”、“贫富两极”:“海葬为的是死去的、穷人的事,放生为的是活着的、富人的事”,“生命的长度没法掌握,但是我们可以延展我们的生命的宽度,活着的事少计较。”但对于活的事,他也时常感愧。长年累月在海上,家中九旬老母已经双目失明、话也说不出来,都由保姆照顾。父亲逝世时,坚持了土葬,但每年清明,“都忙着给别人送葬和祭祀,父亲的坟总是没有按时去扫”。
在祭祀台上用餐的船员们。
常有海葬的家属对他说:“老哥,将来我也得找你(海葬)。”他总是笑谈,“你都叫我老哥了,咱俩谁先走还不一定呢。”从事海葬的人,对生死都不忌讳,船上每天给家属装骨灰的祭祀台,也是他们每天用餐的饭桌。他最喜吃海鲜,“将来我海葬了,就让海鲜吃我。”陈琦觉得每一场海葬,都是他人生中的一点点升华。他今年65岁,是作为船员将要退休的年纪,以后由儿子接班,“人生是传承,也是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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