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职业不允许有马赛克……
周标是一个照片修复师,他用技术和想象力帮别人修复老照片。每一张照片交到他手里,都是人们在托付一段珍贵却残旧的记忆。谁都无法逃脱时间的安排,熟悉的面孔日渐淡漠,往日回忆只是黑暗遗忘里的浮光。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人们真诚地希望,远离的人可以回到身旁,哪怕只是照片里清晰的脸,我终于可以再一次见到你。
修复记忆的人
十五年,他们经手的照片有一百万张。都是老照片,大部分就像刚从时间手里抢夺回来,带着清晰的受伤痕迹,比如或深或浅的斑点和裂缝。有的颜色消磨的很淡了,有的眉眼一道清晰残损,人们需要用力分辨出模糊面容。照片来自各个角落,有大人也有孩子,在做什么或者只是在微笑。泛黄的模样让它们显得脆弱,何况伤痕叠着伤痕。很多时候,人们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坚硬信封里取出它。
看不见的伤痕来自记忆。无论多么刻骨铭心,记忆永远会随着时间一同模糊。那张照片是一些人最后的托付了,是去世的父亲,远走的母亲,一段爱情,一个童年。
周标是一名照片修复师。简单地说,他的工作就是修复那些坏掉的老照片。每天,大约300张这样的照片传到他手里。这里面有一些重复的技巧,拉伸填补、合并图层、修复残缺图像。但其实没那么复杂,那些技术不可能与时间的痕迹负隅顽抗,事情最后一个环节永远是手中画笔。根据别人的描述,一笔一划复原记忆里的那个人。
周标修复的老照片
这是一个十分考验耐心的工作。很多时候,人们的牢固记忆和美好想象,使他们无法接受任何一点细微差距。但“差距”本身就很微妙,过于久远的回忆使描述几乎不可能精确勾勒。这是一种有趣的记忆规律,人们会笃定自己记得重要亲人的亲切模样,但问到他(她)有没有酒窝,就会发现好像根本不知道。周标和顾客的对话经常坠入无尽循环。“这个眉毛好像低了半毫米?”“这一版有点严肃,应该带点笑意。”“这一版笑得太明显了,要委婉一点。”“这一版笑得不对,还是得改。”
也就是说,时间会把所有细节打上马赛克。它的麻烦之处或许在于,人们不记得那些眉眼和神情究竟是什么样,但如果不是这样,还是会一眼看穿,因为音容其实就贮存在脑海。最夸张的一次,有一张照片周标改了半年,历经四十几个版本。顾客是一位年迈的爷爷,带来一张三分之一掉皮,氧化成红褐色的青年女性的照片。那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张老伴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奶奶已经去世了。那时,他们才刚刚结婚,可能第一次牵起手。
周标一直记得那个老爷爷的声音,他带着伤感的低诉:我老婆嫁给我的时候特别漂亮,当初和我生儿育女,讨生活吃了很多苦。刚把儿女拉扯大一点,老婆就突发疾病去世了。现在儿女都成家了,儿子更出国留学,生活条件也好转,正是享受晚年、过好日子的时候,但老婆却不在了。她曾跟我共苦,如今却不能同甘。她这辈子就只有吃苦,连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周标静静地听着,在一种近似于写意的感受里艰难地拼凑轮廓。其实他更想知道另一些事情,比如老奶奶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脸上究竟有没有那一颗痣。他不能打断。
几个月过去了,老爷爷自己也意识到他是个麻烦顾客,后面几乎是苦苦哀求周标。“请再帮我改一改吧,只有你们能帮我了。”又几个月。最后,他还是意犹未尽,觉得那个尝试过上百种微笑方式的女孩,还是不太像年轻记忆里妻子的那种神采。
最后,老爷爷对周标道了谢。有点含糊地说,他太想念他的妻子了,那种心思对儿女也不好意思说起。但和周标,因为“理所应当”的工作交流,他终于有机会一件一件地说起妻子的小事,还有人认真倾听。那些岁月清贫又温暖,他怎么也舍不得结束和周标的这场聊天。回到家,他又一个人了。
周标修复的老照片
他和他们的旧时光
周标知道,照片本身就是一张纸,没有什么价值。真正珍贵的是照片承载的一段段记忆,以及照片里面的人。”周标的工作,就是帮助今天的人,寻回昨天的记忆;每一段记忆,都由一个个闪闪发光的生命构成。
吴青辰的大伯是一位烈士,1947年参加孟良崮战役壮烈牺牲,才22岁。家中仅有的一张大伯的军装照,在历经70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已经严重损坏,不但褪色导致人物轮廓模糊不清,甚至个别地方都开始掉皮,遍布的裂痕让残余的图像也岌岌可危。
双方取得联系后,周标让他重新发一个扫描版过来,这样能把仅有的像素损耗降到最低。但考虑到年代过于久远,周标也只能尽量修复。
当一张军装笔挺、一脸英气的大伯个人照,重新出现在吴青辰爷爷的面前时,老人家当时就哽咽了。兄弟两人已经天人永隔,但能有一张照片寄托情感和思念,对于在世的人而言就是莫大的安慰。
吴青辰的烈士大伯
对周标自己也是。他的安慰来自他的岳父。他想起了去年三月份,给岳父的爸爸“拼接”照片的事。周标的岳父从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因为他爸爸在他出生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就突然去世,连一张可供他缅怀的照片都没留下。
他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有时候也会跟老婆说起,要不要给岳父“制作”这么一张照片,但一直没有行动,“好像自己家人往往最容易忽略”,就这么一再拖延,等他下定决心,他和老婆已经结婚10年了。
“只有真正做了父亲,才能对父子亲情有更切身的体会。”2010年结婚以来,周标相继拥有了一双儿女,从早年间“玩心太重”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位真正的父亲,他才更加感受到代际之间的感情分量。
三十岁是一个忧愁的征兆,家中父母更为明显地老去,岳父都快60岁了。一些身边长辈的离世,则更让周标一家人对人生有了一番新的理解。
“我老婆的姑爷爷,才50多岁,特别阳光一个老人家,总是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但是突然就得了癌症,去世了。看着病床上,弥留之际,他被癌细胞折磨得不成人形,还是舍不得离开的样子,那种感觉,真的……”
周标修复的老照片
当时是2020年3月份,湖南的早春下起了毛毛雨。周标、妻子和岳母参加完姑爷爷的葬礼,下午5点回程的路上,驾驶座上开车的周标,突然向副驾驶的妻子和后座的岳母,说咱们还是趁早给他完成这件事,千万别拖来拖去拖成遗憾。这件事回去就开始做。
周标的岳父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平时就沉默寡言、感情非常内敛,也不喜欢社交,能抱着电视在家看一天。周标猜测,如果跟他提起这件事,他一定会摆摆手说别弄了。
瞒着岳父,周标偷偷回到村子里,跟见过岳父父亲的亲戚们见了面。岳父的叔叔、姑姑、姑妈,和村里其他老人,纷纷搬了小板凳,到村里的小卖部集合,所有五官相似的血缘亲戚都拍了照片。最后以姑妈的眼睛,岳父的嘴巴、鼻子、脸型为底稿,做了十几个版本,然后拿给家里九十多岁的奶奶甄选。后来奶奶挑出了一张,说这个还挺像,能有百分之五六十的相似程度。
2020年清明节前夕,周标和妻子,一双儿女,岳父岳母,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忐忑的周标将一张5寸的彩色照片交给了岳父。岳父接过看了看,似乎毫无情绪波动,也没多说什么。
第二天,一家人回乡扫墓,这张5寸照片被镜框裱起来,放在了岳父爸爸的墓碑上,大人和孩子依次上前祭拜。第一次,他们不再像往年那样,空对一个光秃秃的大理石碑。
之后没多久,有一天岳母偷偷摸摸拉着周标老婆,说有天晚上,岳父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这张“生造”出来的父亲“遗像”,在默默抹眼泪。
周标修复的老照片
人海中,我用一张照片找到你
另一张周标印象深刻的照片,是一对姐弟的全身像合影。左侧的姐姐看上去十三四岁,右侧树下的弟弟身高才及她肩头,七八岁模样。由于年代久远,这张黑白照片的清晰度严重下降,人物面部轮廓犹在,五官却已模糊,细节的丢失,让长相辨认变得困难。但姐弟双双咧开嘴、露出白牙的笑容,显示出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
但这并不是一个讲述幸福时光的故事。如果你知道,这对姐弟幼年就失散了,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这张照片是他们唯一的合影。
事情从去年开始。一个年轻人在网上发布了一则求援短视频,他这么说:我的舅舅和妈妈,小时候拍了一张老照片,损坏挺严重的。现在我想通过这张老照片,找到失散多年的舅舅,不知哪里有修复照片的高手能帮忙?
这个年轻人就是照片中姐姐的女儿。短视频一经发布,播放量达到数百万,这个愿望深深触动了广大网友,他们开始频繁“@”一个名叫周标的男人。周标得知这件事,马上和对方联系,也了解到了这张照片背后完整的爱和遗憾。
失散姐弟在一张照片里找到彼此
失散原因是最简单和无奈的:贫穷。姐弟照完这张合影没多久,家中就因为负担不起开销,将弟弟送给了一位远亲。渐渐生活好转,姐姐思念弟弟,想找到他,却发现远亲一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了。此后很多年,姐姐问遍每一位可能得知远亲一家下落的亲戚朋友,却始终无法得到准确讯息,她只能按照大致方向,去一次次寻找,一次次无功而返。
再后来,姐姐成婚生育,有了自己的家庭,她始终不能忘却自己的弟弟,经常望着手中的照片,出神或流泪。
她的女儿想着妈妈已经五十多岁,年纪越来越大,已经找不动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或许可以发动社会的力量,为寻亲提供一些帮助呢?这时候,修复这张照片,使之更清晰可辨,就成为整个事情的关键。
周标明白了来龙去脉,他也经常泡网,知道短视频平台的传播规律,趁着第一条有热度,第二条发布的时间越早越好。于是19点接到照片,他连着修复了5个小时,到晚上24点,将一张五官清晰、由黑白转为彩色的姐弟合影,发给了对方。“我做到了80%以上的还原。”对方当即发布了第二条寻亲短视频,获得了近2000万的播放量。众多网友点赞评论转发,将这条消息越传越广。
周标修复的老照片
一个星期后,周标忽然接到了寻亲女孩的消息。对方告诉他,自己的舅舅真的看到了这张照片,找到了他们一家,现在妈妈和舅舅已经相认。他们非常感谢周标的帮助。两个人是通过网络沟通,但女孩的喜悦与兴奋仍然透过文字传递过来。
周标一时间惊在电脑前。“应该不可能吧,怎么可能?世界这么大,真的能够找到?”但他心里知道,这是真的。那一天,他开心地度过。
大部分时候,人们需要在一份工作中艰难地寻找价值,抵抗比工作本身更加漫长的消磨。周标不需要,他觉得在这样的时刻,他可以抵达让他坚持下去的那个意义。因为电脑屏幕不能被阳光直射,周标的工作室永远窗帘拉紧。有时,他自己也会慢慢翻看那些照片,想起人们的倾诉,渴望,时而哭泣。还有感激的话,比如“小伙子,你帮我把祖辈的照片修好,是积功德的大好事。”说那句话的人是另一个老爷爷。他的面孔在周标的记忆里同样早已模糊。那还是他刚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他不需要去拼好那些回忆,它们只是在暗室中渐渐亮起,在疲倦时刻这样陪伴着他。
“人间温暖。”每一次采访,被问到意义这一类问题时,周标一直这么回答。
这正是:
曾画丹青记苍生,今时圣手与古同;修葺方寸记忆中,人间更有相思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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