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圈女孩:被歧视骚扰,不甘被当玩物…… – 交易者社区

电竞圈女孩:被歧视骚扰,不甘被当玩物……

电竞圈对女性一直存在偏见与轻视,“女孩打得菜”、“就是个点缀”这样的论调遍地都是。这意味着,一个女孩选择电竞行业,不仅要付出难以预知的代价,还需接受一无所得的结局。

野生俱乐部

早春,上海已经连续下雨一周。中午十二点半,Lili才睁眼。昨天处理了一台报废的显示器,整理上个月外出比赛各种花销的发票和收据,甚至还要和做饭阿姨一起头疼垃圾分类的事情。新的训练赛张罗了一半,今天还要继续,下午四场,晚上四场。她一边在脑子里过一遍今天要做的事情,一边拿起枕边的手机。几十条未读消息,其中一条来自俱乐部的经理,只有三个字:
“散了吧。”

Lili心跳漏了一拍,感觉头晕,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半年前,当时有多一句话“跟你说个事”,然后就“通知”解散她所在的战队,紧接着把她塞进一个刚刚组建的战队,好像打发乞丐。没有开会,也没有邮件,更来不及复盘得失。不要去问为什么,老板没有心情解释。

再过三个月,Lili就26岁了,作为一名职业电竞选手,她早就错过了最佳年龄。在电竞圈,年龄是一项硬性指标,只有在18岁左右才具有最敏捷反应能力和最耐磨的体力。

相比于年龄,更可怕的是整个电竞圈对于女性的轻视与偏见,“女孩打得菜”、“就是个点缀”这样的论调,几乎就是行业共识。同样是摸着石头过河,比她晚入行的男同事早已穿河过林,名利双收,而她仍然屡次被河里的尖刀刺中。“说实话,我就是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而且是在场外,进门的事想都别想。”Lili跟我说,“再也受不了了,所以辞职。”

意料之中,经理没有任何挽留。办完手续,Lili转头就把离职证明撕掉扔垃圾桶,和被嫌弃的队员们去了浦东的一家KTV喝酒。平时只有庆祝比赛拿奖或者生日才会来,这次也可以当作是庆祝,终于逃走了,可是为什么要逃呢?

她后来想了很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2015年刚毕业,Lili就进了一个小公司做游戏策划,以为能热血每一天,结果是过着一种不痛不痒的打工人生活。直到2016年5月24日的零点,她熬夜买下了守望。

数以万计像Lili这样的古早玩家都会怀着一股感伤的怀旧情绪谈起这个夏天,横空出世的《守望先锋》是他们贫乏的生活中让时空弯曲的引力点。当年的盛况,比去年《赛博朋克2077》的发售还要令人振奋百倍。在微博、论坛、QQ群等所有社交平台上,只要你也玩守望,那么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Lili之前也玩过《反恐精英》《使命召唤》这样的FPS游戏,“也就那样”。守望不一样,对于科幻迷Lili来说,机械即性感。充满未来感的画风、危机前的未来地球的背景设定等等都很新奇,“当时就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游戏!”

她把“黑百合(Widowmaker)”这一个角色不分昼夜地反复练了800个小时,几乎走火入魔,打进了全国前500强。上榜之后,Lili很快就接到了一个老板的电话,邀请她来组建一个女子战队。从此正式开始了和电竞相爱相杀的职业生涯。“只是没想到守望凉得那么快,也没想到女子电竞那么难。”

中国第一家电竞俱乐部在2003年前后成立,十几年了,大部分俱乐部仍然是野生状态。买几台二手电脑,租一间郊区的公寓就是一个俱乐部。生死存活全凭投资人的心情,战队之于投资人好比野模之于煤老板。在这些来来去去的选手中,女选手只有零星几个,更别提女子战队了。

与此同时,中国女性游戏用户早在2019年就突破了3亿,占总规模的46.2%。3亿用户里被发现的女选手竟然屈指可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女性用户增速连年超过男性用户增速

2019年获得《炉石传说》世界总冠军的李晓萌回忆说,她当初拿着国服黄金赛亚军的成绩去某个知名俱乐部应聘,对方却只接收了同期的季军男选手,仅仅因为她性别为女就粗暴地拒绝了。女性想要成为职业选手,不得不比男性玩家努力十倍、百倍。李晓萌最终成功证明了自己,但更多有潜力的女性玩家无声无息地被埋没。

另一条人人默许的“潜规则”是,女选手是俱乐部的“花瓶”。去年,LOL的知名女选手Mayumi对INTZ俱乐部提起了诉讼,原因是俱乐部没有把她当成职业选手来培养,不训练、不比赛,违反了合同的规定。她的律师表示,合约期间,Mayumi还遭遇了“针对她是个女生”的不同程度的骚扰和歧视。Mayumi只能拍广告、卖个萌,不仅同事和上司将她视为俱乐部的“吉祥物”,就连她的粉丝也只在乎她的自拍里身材有多火辣,就像一个玩物。

2017年某俱乐部的招聘条件,有人说这是在招“女公关”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大众偏见加重了投入倾斜,没有人认真选拔、培养女选手,怎么可能有出色的女选手?在电竞领域里,性别差异造成的机会不平等可能是所有职场中最顽固的。

现在Lili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她很乐观,辞了职。还没等到入驻俱乐部,就自己先把显示器换成了更顺滑的144帧,拉上窗帘提前自觉训练。她做好了得上所有电竞职业病的心理准备,对真正热血起来的电竞生活翘首以盼。可是2017年春节刚过,老板就宣布放弃。与其说是凑不齐一支战队,不如说是根本没有花心思去招募。

女队夭折之后,俱乐部问Lili有没有兴趣去隔壁《绝地求生》做管理。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能是望梅止渴的心态吧。”

除了电竞,什么都做

所谓俱乐部管理层,或者说战队领队,也就是管家+杂工+保姆+财务+闹钟。事务繁多、琐碎,不过只要有耐心、够细心,都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Lili要管理的是一群只有十七八岁的男孩。青春期的少年是全世界最难对付的物种,哪怕是喊他们吃饭、催他们睡觉都让人心力交瘁。

战队住在俱乐部租来的静安区老洋房里。他们一般是下午一点起床,两点吃饭之后让教练带着训练,一直到晚上十点。然后教练下班了,有点觉悟的选手都会自主加训到凌晨三四点才睡觉。这十四个小时里,哪怕是上厕所的两分钟也要在脑子里响起游戏的背景音。如果做梦都在练枪,那当然更好。

然而不打游戏的Lili才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那个。有时她也困惑于自己每天都在忙些什么,看上去似乎事事都有关电竞,实际上跟按时来做饭的阿姨没什么区别,阿姨每次都要唠叨一句“老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

有一次Lili在公司开会,突然接到一个队员打过来的电话。他说他妈妈突然从东北飞过来,已经到他们的门口了,“我妈以为我被骗进传销窝点了。”Lili赶紧打车回去,跟阿姨解释了半天。

“除了电竞,什么都做。”Lili说,“不知道自己离电竞是更近了,还是更远。”她迅速检索了记忆中两年多的领队工作里真正有参与感的经历,寥寥无几。当我问到他们打比赛的事情时,Lili的语气才变得轻快一些。

她清晰记得第一次去比赛的场景。密密麻麻的观众席包围着下沉的舞台,像一个罗马斗兽场,杀气腾腾。比赛的氛围很澎湃,可是当时队内的氛围非常不好,临时找了两个外援,本来没抱着太大期待,结果打进了前八。宣布晋级的声音混着喝彩声和尖叫声在场馆里热烈地回荡。Lili看到电子屏上打出了熟悉的队名,头一回感觉自己真正身在电竞行业,与有荣焉。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融入了这个圈子。”

2018年7月29日,中国OMG战队在柏林的首届《绝地求生》全球邀请赛决赛上夺得了全球总冠军。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之后,《绝地求生》正式列入全国电子竞技公开赛的比赛项目,并且开始组建“国家队”。于是全国性的表演赛和邀请赛遍地开花,Lili带领的战队不停地周旋于这些大大小小的赛事。一年多之后,其中一个队员最终成为了当年身价最高的男选手之一,而Lili却突然被调去了另一个新手战队。

线下比赛场地

领队本来就是一个非常边缘化的位置,女性的身份又边缘化了一层。

朝夕相处的选手经常在和Lili沟通的过程中突然“闭麦”。那种叛逆期充满挑衅性的沉默经常让Lili觉得手足无措。比如老A说他觉得新来的那个太菜了,Lili可不可以换掉这个人。这本来就不是说换就换的,况且新调进来的成员水平并不差,战队要平衡各个成员来达到最佳状态……Lili想再解释下去,但老A转头就离开会议室摔门而走。

有好几次,Lili只能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哭。而同样的情况下,男领队跟他们勾肩搭背说“我们是好兄弟,听我一句话”就能非常愉快地处理掉。但这种人情牌,Lili永远都打不出来,即使打出来了也不管用。因为她是个女的。

因为她是个女的,每一次组织训练赛,都只有Lili和其他女孩忙到头晕眼花,连饭都吃不上。修改训练赛的房间设置、处理100多个战队的报名、检查他们的ID是否带了“队徽”(否则认不出身份),甚至在每个机位上放矿泉水。“这些是行政工作,没有哪个男的会做。”其他男领队呢?“可能是前期的联系工作就已经累坏了。”

因为她是个女的,每天都有至少20个男的加她微信,其中至少有一个男的在微信上对她性骚扰。“一般是不回复,太过分的才拉黑。”Lili说,因为你也不知道哪一天办事情会需要这个人脉关系。

因为她是个女的,所以要非常谨慎地保持和队员之间的距离。如果你跟一个本来就是朋友的队员走得太近,在其他人看来就是“有一腿”。如果你跟圈内任何一个人谈恋爱,那就要“做好被荡妇羞辱的准备”。Lili认识一个做运营的女孩,跟某个男选手分手之后被诋毁成“入行就是为了乱搞的女粉”。

辞职前的几个月里,Lili有时连续好几周无法入睡,有时在梦里拼命逃跑,肠胃炎反复发作。好不容易有时间打打游戏,她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后来她一个人去了医院,结果是重度抑郁,这并不在常见的电竞职业病之列。

这不是你的错

Lili的游戏启蒙是一台小霸王,那是小学五年级参加“黄山杯”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奖品。她蹦蹦跳跳地把奖品抱回家,母亲一看到是游戏机就皱起眉头,指责起作文比赛主办方“路子不正”。本来一家人都等着Lili大学毕业之后做个英语老师,结果Lili一头扎进了游戏里。母亲有点生气,“打游戏有什么前途?”
据艾瑞咨询发布的《2020年中国电竞行业研究报告》显示,2019 年我国电竞整体市场规模达到 1175.3 亿元,是同期中国电影市场的两倍。其中移动端电竞市场规模达到 554.8 亿元,端游电竞市场规模为 330.5 亿元,另外覆盖赛事门票、周边等产业的电竞生态市场规模则为 290 亿元。预计,2020 年电竞整体市场将达到 1405 亿元。
这一个巨大的蛋糕目前只有不到5万人在努力消化,相关从业者的人才缺口估计为50万。这个看似饭来张口的行当并不是公平地欢迎所有人、所有性别。当整个电竞行业加速扩张的时候,电竞女性的处境还只蹒跚起步。感觉就像整个行业都快要进入到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了,而行业里的女性从业者仍然身处原始社会里。
“很多人没有搞清楚,菜才是原罪,女性这个性别不是。”
做心理咨询期间,医生不停地说“这不是你的错”,建议Lili住院治疗。她拒绝了,拿着处方安眠药回家。不要误会,Lili只是想好好睡一觉。那段时间她除了睡觉就是疯狂打游戏,一睁眼就摸键盘。没多久就得了腱鞘炎,一下雨就针刺一样疼。表哥给了她一副奇怪的手环,说是电子针灸,戴上感觉像个仿生人。
她想起初中住校,经常和同学翻墙去网吧打当时最火的CS1.6。有一次晚自习,学校突然大停电。Lili在一阵欢呼声中摸黑下楼,跟同学飞奔到教学楼后墙。当时是夏天,刚下过一场雨,墙上的青苔又密又滑。她穿着拖鞋,熟练地爬上了墙头,可是不小心卡住了鞋子。她往地上一摔,右手一阵剧痛,骨折了。
Lili的母亲赶到医院急诊室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一个女孩子打什么游戏?”Lili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她咬着牙反问:“为什么女孩不可以打游戏?”

Lili生病期间吃的一些药

手腕生病之后,Lili沉下气来从头到尾回溯了一遍二十几年的游戏人生。以前她觉得游戏里只有输赢,经常因为队友操作失误而大吵一架,一路失去了很多朋友。现在才发现,除了胜负率,其实还可以做别的事情来证明自己,证明女孩也可以打游戏。Lili非常后悔当时一走了之,也许继续做下去,她可以改变一些事情。
上周的一个晴天里,休整了一年的Lili重振旗鼓,去一家承办电竞赛事的公司面试。这是一份处于电竞上游的工作,Lili迫切地想做点什么,让整个行业生态更公正一些。面试她的主管原来也见过几面,他问Lili:“这次准备待多久?”她说:“这次不会再逃了。”
虽然一个人的力量非常小,但这次她真的准备好了。

这正是:
万般华彩有红颜,谁说女子不如男;电竞何苦舍身钻,直播净需开美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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