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麻风病人的相爱……
2010年,在东莞理工读大二的翠屏,偶然来到泗安岛上的麻风病康复村做志愿者,由此结识了岛上的老人们,并为他们写下了一个个故事。
今天这篇故事的主人公是肖东和阿好两位老人,他们从搭伙过日子到真正的相依相守,青春、爱情与衰老的记忆都生发于此。也许读完后,你会触摸到麻风老人在饱受歧视的岁月里,温软且坚韧的内心。
我在梁叶芬家吃饭,肖东打电话让我过去。
肖东和梁叶芬都是住在金菊福利院的麻风康复老人家,也不知道以前两人发生过什么矛盾,反正就关系很差。我两边都不敢得罪,只好吃到一半小小声跟梁叶芬说我要走了。幸好梁叶芬大度,他挥一挥手:“你去吧。”
端着半碗米饭,我走进肖东的房间。肖东和他的老婆阿好已经坐好在饭桌前面。肖东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阿好安慰他:“翠屏刚才只是应酬。”
这两家的菜大大不同,刚才那边的菜就像农家餐厅,一大盘一大盘的,实实在在;这边就更亲切些,桌上摆着蒸排骨、白灼虾,还有一碟蒜蓉炒青菜——简简单单的,又花心思搭配过,就像普通的东莞人家庭。肖东和阿好都是东莞本地人,他们一个是麻涌镇的,一个是石龙镇的,因为年轻时候得了麻风病,现在一起住在大朗镇这个麻风康复村。饭桌旁边摆着一个紫砂锅,肖东喊阿好给我盛一碗汤,一看,哟,里面还有高级的海参。
他们生活还挺讲究的呢。
肖东和阿好在房子前乘凉
我是2010年认识肖东和阿好的。金菊福利院最后一排房子叫“夫妻房”,肖东和阿好就住在这排房子的最后一间。第一次走进他们房间,我很吃惊——这真的是快80岁老人家的房间吗?四面墙贴满五颜六色的风景画,热热闹闹的;最显眼位置挂着一个玻璃相框,里面有肖东在旅游景点拍的纪念照片,也有两夫妇抱着小狗的合照;客厅中央甚至摆着一个玻璃柜子,里面琳琅满目塞满各种各样地摊风格的小公仔。有俄罗斯套娃,有毛绒动物,居然还有一只拉黄包车的喜羊羊,一装上电池就拉着美羊羊和懒羊羊一圈一圈唱着歌跑过来跑过去。
这些公仔,是肖东每次出去旅游给阿好带回来的礼物。肖东喜欢旅游,他就自己翻报纸去找旅行社的广告,选好路线了,再打电话过去报名。肖东不像很多麻风村的老人家习惯把自己封闭在村子里,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曾经得过麻风病就需要躲躲藏藏。早年为了生活要劳动没有办法,现在生活好了,趁还走得动,他想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只是可惜,阿好已经不方便走路了,最多只能拄着拐杖慢慢慢慢走出门口晒晒太阳。肖东知道阿好最喜欢这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于是走到哪里都想办法给她带些回来。
这一柜子的公仔,就是这么来的。
一柜子都是肖东收集给阿好的玩具
可是肖东说,最开始他跟阿好在一起只是搭伙过日子而已。
上个世纪60年代,他们住进同一个麻风院隔离治病。
入院之前,阿好有过一段婚姻。她有一个儿子,儿子3岁的时候,丈夫病死了;儿子5岁的时候,阿好发了麻风病。担心连累小孩,阿好主动离开家乡,申请到泗安医院隔离治疗。
阿好入院的时候,肖东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肖东是自己开电船来的,他16岁那年就发了麻风,眉毛全掉光了,脸上长了一团一团的东西,肿得像猪头一样。那时候他跟养父母住在一起,邻居都害怕他、排斥他,他不愿忍受歧视,就一个人开了条小船在水上生活。他在河上“拿鱼拿虾”,然后托其他渔民拿去卖,平时吃饭睡觉都一个人在船上。后来攒够钱,他换了一条电船。问他为什么入院,他说:“我拿鱼虾的时候偷偷上泗安岛看过,知道这里好。如果住了不好,我还可以偷偷走,我自己有船嘛。”住进麻风院一段时间,他安下心了,电船也不需要了,就卖给附近认识的一位渔民。
年轻的时候肖东跟一个师傅学过做建筑,进到麻风院,他开始担任院里农业队的建筑分队队长。也就是这个时间,我们熟悉的老朋友张献在做香蕉分队的队长,刘大见在另一个分队里养鹅呢。建筑队要人做杂工,肖东就组织院里17、18岁的年轻女子来帮忙,让她们赚一点工分日子好过一点。阿好入院没过多久,就编进了肖东的建筑分队。
不过接下来的几年,他们还没有什么交流。
药物治疗起了作用,肖东的脸消了肿,皮肤松弛下来,满脸都是皱褶。泗安的医生帮他做了整容手术,把松松垮垮的皮肤拉到耳朵下面的位置缝起来,肿大的耳垂也做了切除手术。1969年,肖东麻风病完全治好,他可以出院了。同一时间,阿好的麻风病也治好了。
可是阿好不肯回家:“我回去会害儿子一辈子的。”那个年代,只要家里出了一个“麻风人”,其他家庭成员都会牵连受人歧视。那时阿好的儿子只有9岁,她想念他,又不愿意连累他,于是主动选择“无家可归”。
肖东也不想回家,他担心自己一辈子孤苦伶仃。家里有养父母需要赡养,他必须回去;可是以后养父母走了,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外面的健康女子,怎么可能愿意嫁给一个麻风人呢?“如果不能结婚,找不到一家人,我死都不出院的。”
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
很难说肖东和阿好有多少感情基础,或者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互相需要,一拍即合。肖东把阿好带回家乡,养父母看了,嫌弃阿好的手指是“爪形手”(一种麻风病的后遗症),嫌她不能帮家里干农活,肖东马上跟他们大吵一架,吵闹着要分家。
他们约定好,阿好在麻风村多留一年,肖东先回家乡,“我先回去打好基础。”
麻风康复者想融回社会,困难重重。肖东回到公社,一群小孩经常来挑衅:“发风佬!发风佬!”肖东忍了一段时间,可是,“这样怎么过日子呢?”他决定要争回尊严。又一天路上遇见这群小孩,他们照样放肆大喊,“发风佬!发风佬!”肖东一下子冲上前拎起一个孩子的领口,一直拎到他家门口:“这是谁家的孩子?!”孩子妈妈匆匆跑出来:“他做什么了?”肖东不再忍耐:“我没有得罪他也没有打他,可是他每天看见我就惹我,我早医好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打击我?如果下次再这样子,我就……”肖东做了个凶狠的表情。这位妈妈吓坏了,一把把孩子按到地上:“你跪下来给阿公道歉!”
不过,小孩子都是从大人那里受来的教育,只是小孩子敢张扬,大人的偏见更隐秘。在公社里,肖东要劳动才能赚到工分。可是,没有人愿意同他同一组,肖东还记得,打禾机那组的排斥最是激烈。
幸好公社队长为他做主:“你会用算盘,你就负责写工分。”这样一来,大家就没办法躲他了。他们每天晚上到肖东的屋子里,逐个逐个登记自己今天的工种和工分,一屋子都是人,也没有谁顾得上害怕了。
这时候,肖东才敢把阿好从麻风院接回来。1970年,肖东带阿好到公社正式登记结婚。走进公社,这个人也看、那个人也看,连办公室的人都走出来看他们。他们的脸上、手上还留着麻风后遗症的痕迹,大家十分惊讶,“麻风人”也来结婚?肖东不理他们,“你们要看就随便看吧。”他知道自己堂堂正正,没做什么亏心事情。
队长给夫妇俩安排了田间管理的工作,肖东负责给耕地排水、放水,阿好看见哪里田埂塌了就用石粉或者泥土补回去。队长让人在农田中间搭了个棚子,他们可以住在这里,远离人群,就可以避开很多不友善的目光。
白天做队里的工作,晚上,两个人另有安排。肖东熟悉附近的水域,他们半夜就到河里找鱼、找虾、找田鸡,趁天没亮,偷偷拿回家去卖。这样辛苦了三年,肖东说,“我们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开始,两夫妻的家当只有一张棉被,连被单都没有。三年后,他们回家把泥砖房子拆了,用钢筋水泥重新建起来两间房子,自己住一间,养父母住一间。肖东还记得,那时候水泥3块钱一包,一担钢筋30多元。肖东砌房子,阿好就打下手,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了,他们专门做了天台,方便以后晒稻谷。
房子建好了,还有一些钱剩下来。肖东拿去买了只机艇。那时候公社里几千人,也就只有两三个人买得起机艇的,有人想搭他便船到另一个河岸做工,肖东就说:“你害怕就不要坐我的船。”那人只好客客气气:“不害怕,不害怕。”这时候,再没人再喊他“发风佬”了。
肖东与阿好的合影
1989年,他们把房子卖了。房子卖了6000元,机艇卖了700元,他们请了个货车,把全部家具搬到金菊福利院。
那时候阿好53岁,肖东52岁。养父母已经过世,他们无儿无女,是时候该为老年考虑了。
金菊一开始叫“金菊老残院”,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麻风病康复者。80年代末,这里改叫“金菊福利院”,由市民政局直接管理,院里的康复者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笔生活补贴。在当时而言,重新搬进麻风康复村是一场赌博,因为这里的条件没有他们家乡好。而后来证明,他们赌对了。
现在金菊福利院的老人家每个月都能领到一笔不少的生活费,哪里不舒服了,院里就有医生;还时不时有志愿者进来送礼物,甚至有一次一个老板给老人家每人发了一箱子苹果,肖东和阿好一个都咬不动,劝我整箱搬回学校去,分给同学吃。
他们还养了一只叫“啷啷”的长毛宠物狗。肖东在门前的空地种花,还用铁皮给“啷啷”搭了个狗窝,这些小工程对以前做过建筑工的肖东来说简直是小意思。冬天的午后,阿好就拄着拐杖慢慢走出门来,坐在狗窝前面,陪着“啷啷”一起,一个人一个狗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可是肖东在哪里呢?肖东这个时间在娱乐室呢。几个喜欢打牌的老人家总是聚在娱乐室玩牌,肖东也是其中一个。
除了打牌,肖东最大的乐趣就是旅游。去了北京去西安,去了西安去上海,79岁那年,肖东报名了新马泰的旅行团,他要趁80岁之前出一次国——旅行社说,满80岁就不敢接受他报名了。肖东骄傲地说:“我是不给人生留遗憾的!”
护照办好了,钱交好了。临出发的前一天,阿好摔了跤。
肖东的小花园
我去福利院看他们那天,阿好已经出院了。客厅乱糟糟的,床铺和桌子改了布局,阿好就躺在客厅中间的护理床上。阿好瘦得我认不出来,肖东话里都是抱怨:“我说不要出院你非要出院,回来找谁照顾你?”
福利院太偏僻了,外面的护工不愿意来。虽说有医生护士,可是整日整夜的贴身照护医生护士也没法做到。阿好在医院的几个月时间里,肖东就陪在身边,晚上睡在隔壁的空病床上,医院的护士可怜他,也尽量不安排新病人住进阿好的病房。肖东留意着学习护工怎么照顾人,又学习换床单换尿垫的方法,因为回到福利院这些都要靠他做了。可是回来以后,一次肖东抱阿好下床吃饭,阿好一时没扶稳,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肖东痛得大声喊救命,喊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
这一摔,肖东做过两次手术的腰骨又痛起来。腰侧边的骨头也痛,照了片子,医生说骨头开裂了,没法手术,只能等它慢慢静养恢复。于是,照顾阿好更难了。
我在的时候,肖东要把阿好从轮椅抱回床上去。他不耐烦地对她喊:“脚放下去!收起来!手扶这边!叫你抓稳听到没有!翻过去!翻过去!你聋了是不是!”
阿好被急急催促着,手忙脚乱。她向我求助:“翠屏你来扶我一下啊……”肖东呵斥她:“今天能扶你一次,明天还不是要靠自己?你快点!”
照顾阿好躺好了,肖东告诉我接下来的打算。他的腰骨一天比一天痛,万一他也起不来床,两个老人家怎么办?他想送她回去住院,医院有护工,照顾什么的都方便些。
阿好听见了,小声哀求:“我不去啊。肖东,我不想住医院……”
肖东用命令的语气:“你不去医院怎么办?不去也得去!”
阿好好可怜:“那你去哪里啊?”
“我能去哪里?!我还不是陪你一起住医院!”
后来有一天清晨,我接到肖东的电话。“翠屏啊,裤子不用做了……阿好昨天走了,今天送去火化……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千万不用来。我没事,她儿子可能来帮忙。”
我那时候在上服装裁剪的课程,答应要给阿好做几条宽松的裤子。卧床的老人家需要很多裤子的,因为他们躺在床上下不来,大小便都不方便,还可能有褥疮。阿好还提出要求:“要几条薄的,要几条厚的,厚的先放柜子里,等冬天穿。”
裤子还没做好,阿好就走了。
肖东搬出了“夫妻房”。福利院给他安排了社工办公室隔壁的房间,他也老了,要是出什么事,住这个房间喊一声就有人听见。从套间换成单间,肖东只好把旧房子的家具扔掉一些,只留下来少数一部分。
我看了下,原本挂在墙上的玻璃相框还在,里面只剩下肖东自己的照片,阿好的一张都没了。
问他,他语气消沉:“人都走了,留来有什么用,不要了。”
又问他:“那些公仔呢?”
他说:“全部扔了,不要了。”
我看了一圈,只有床头挂着的公交乘车卡上还留着阿好的笑容。
阿好的最后一个印记
他也不到娱乐室打牌了,一整天坐在树下发呆,似乎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这几十年来,看似一直是阿好在依赖他,但其实,阿好走了,肖东也失去了可以依赖的人了。
我想起以前阿好悄悄告诉我的话。
我陪阿好在门外聊天,冬天的阳光暖洋洋的,小狗趴在阿好腿边睡觉。我问她:“肖东呢?”
阿好悄悄告诉我:“他在那边打牌呢。他们是赌钱的,不敢让我知道。肖东总是偷偷拿走抽屉里的零钱,我也假装不知道,从来不问。都这么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天了,没关系的。”
这正是:
半路夫妻半路亲,人到暮年无弦琴;或得驻守听残音,举案齐眉相敬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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