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5岁等到84岁,被拆迁老人仍在等待安置房……
有人是阑珊灯火的其中一盏,也有人仍旧对灯火翘首企盼。/《诗》
引用
在二儿子的不断争取下,几年前建好的其中一个70平方米的安置房,终于在去年年底交房了。但它不属于茶姑。因为茶姑的二媳妇儿说,这是留给儿子娶媳妇儿用的。
另一套90平方米的安置房,连地基都还没有。早有风声说,资金问题,这房子不建了。这些消息,茶姑当然不知道。她还在等待。
2013年年底,茶姑住了一辈子的福建省漳浦县绥安镇绥东社区花中巷被拆了,那是县城中心的老村子。拆迁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发了”,马上要住进新的安置房了。
随着老房子的拆迁,旧的生活也面临重组。/《春江水暖》
随后,茶姑和从前忙完活儿后总聚在一起唠嗑的老邻居们,带着对新房子的憧憬,暂时跟着儿女们住进了出租屋,散落在县城各个角落。
可是,9年过去了,茶姑如今已经84岁,当初设想中的美好未来,迟迟没有到来。原计划在老社区旁边建设的安置房,因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现在连地基都还没有。
茶姑的晚年,撞上了城镇化之路。
由中国发展基金会发布的《中国发展报告2020: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发展趋势和政策》指出,中国老龄化呈现出一个独特之处,即人口老龄化与城镇化过程相互叠加。
人口老龄化撞上了城镇化。/《诗》
在城镇化过程中,老年人脱离乡村原有的熟人社会,进入城镇中的生人社会,导致个体的碎片化、原子化,这是老年人要面临的严峻考验。
前年,茶姑的记忆开始模糊,经常搞混很多事情,可在她心里,有一件事情始终清晰。她在等待,等待当初允诺她的那套江边的安置房。看起来,她也许永远搬不回去了。
漫长的晚年
最近,每天下午三四点,茶姑总是坐在四女儿家门口发呆。阳光在茶姑长满老人斑的脸上铺开,填满了脸上的沟壑。
曾经的茶姑是个很有朝气的女人,现在,她能量稀少,光芒散尽。
衰老,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问题。/电影《诗》
一旁小孩子们正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讨论着游戏,也有小孩不时滑着滑板车从茶姑面前经过。这一切似乎都无法搅动她眼前静止的空气,她总是眯着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
拆迁之后,茶姑真正过上了“无所事事”的生活。以前,茶姑除了干点农活,还得挨家挨户倒泔水,从田里挖红薯煮饲料伺候家里的两头猪。除此之外,她还要卖菜做饭。如今,农田没了,猪圈没了,灶台也没了。
每天6点起床,到隔壁早餐铺吃完早餐,茶姑漫长的一天就开始了。卖菜的二儿子和儿媳妇儿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到菜市场进货去了。一会儿,孙子也要去上班。一天的生活,茶姑总要独自对付。
早上去附近的菜市场转悠转悠,下午去大女儿的餐馆门口坐着,看看来往的客人。以前,门前的马路上,茶姑用4块钱就能拦一辆三轮车,可近两年,车费涨到了七八块,茶姑不舍得坐了,改成走路。
小镇曾经流行的三轮“黄包车”。/马路天使
3年前,茶姑还会自己做饭吃,直到有一次,二儿子回家之后发现灶台上的锅已经烧干了。从锅里沸腾出来的粥浇灭了火,这才免了一场火灾。老人家彻底缴械,向年纪投降,把胃交给了门口的快餐店。心血来潮的时候,茶姑会独自溜达到附近的四女儿家里吃一顿午饭,然后在她家的沙发上、门口枯坐一下午。
有一阵子,茶姑经常消失一整天。昔日老邻居涂婆随儿子刚好搬到了隔壁。她俩虽然共同话题不多,可大辈子的往事,也够两个老人家追忆的了。不过老姐妹的叙旧,也没维持多久。后来,涂婆的儿子就开始有意见了,“你们家老人在我家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妈连午睡都不敢去睡”。后来,他们家的门,茶姑再也敲不开了。
茶姑在家里呆不住,除了睡觉时间,基本都在外面晃荡。二儿子临时租的房子里,一切呈现出“临时过渡”的状态,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张吃饭的三合板桌子以及几把蓝色的塑料椅子,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机、洗衣机……一家人仿佛做好了随时要搬到新房子里去的准备。
拆掉一半的房子,也处在“过渡期”。/马路天使
按照规矩,茶姑本应在大儿子和二儿子家轮流住。可每次要去大儿子在农村的家,茶姑就开始默默抹眼泪,甚至恶狠狠地咒骂,“阿来(大儿子)不是我亲生的,我不跟他一起住”。对此,大儿子很委屈,明明自己尽心尽力照顾着老母亲。
没有人能确切懂得茶姑的固执。在三女儿的回忆里,母亲一直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早晨逛集市,总是帮这家那家稍点东西。农闲的时候,茶姑就到邻居家去串门。而大儿子家所在的农村,是她的“漫游地图”外的陌生之地。人生地不熟,茶姑想想就心烦。
终于,趁大儿子不注意,茶姑偷偷从家里跑了。在农村,茶姑很难打到三轮车,她是徒步出来的。那一次,天空下着小雨,儿女们着急地找了很久,发现老人一个人枯坐在村外工厂的屋檐下,身上衣服已经湿了一半。
儿女们没有再管她,茶姑自由了。
晚年的茶姑,迎来了自由,撞进了孤独。/影片《四个春天》
江边的新房
按照计划,茶姑将在拆迁不久后住进新建的安置房——在图纸上,这批安置房落座于漳浦县鹿溪河岸边。房子一边是依山傍水的鹿溪公园,另一边则是漳浦县第一中学的校园。茶姑的老邻居们,也将被安置在这里。
2012年拆迁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终于熬出头了。
拆迁赔偿有两种方案,一是按照住宅的平方米数要赔偿款,二是直接分配相同平方米数的安置房。茶姑的老房子四房一厅,带一院子和一个猪圈,总共320平方米。
老规矩是茶姑的两个儿子平分这些赔偿。大儿子在农村有土地,于是选择拿一半赔偿款70万元钱回家自建房子;二儿子没有土地,就选择了两套安置房,一套90平方米,一套70平方米。
没有什么比住进新建的安置房更好的选择了。整条老巷子里几乎都是年久失修的房子,他们大多数人无力重修,有套现成的新房也不错。
以前的老房子,大多已成为危房。/马路天使
在闽南地区,建房子是一件人生头等大事,“成家立业”不需要有多么大的出息,只需要有一个自己建的新房子,一辈子就算“完成”了一半。曾经,福建泉州籍作家蔡崇达就在其自传体小说《皮囊》里花了大篇幅写母亲对建房子的执着。
对茶姑来说,房子也意味着很多。23年前,茶姑的丈夫早早过世。没能帮助两个儿子起大厝(盖房子),是丈夫生前的一个遗憾。茶姑要能跟儿子搬进安置房,也是对丈夫的一个交代。
在小说《皮囊》里,母亲为了建房子,吃了太多苦头。
茶姑和丈夫是青梅竹马。茶姑的老家,位于漳浦县海边一个叫作六鳌的小镇。由于家里太穷,8岁的时候,茶姑被家人送到了家庭条件稍微好的人家。她的丈夫,也从小被送养到了花中巷老社区。
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经由媒婆牵线,两个少小离开原生家庭的年轻人组建了新的家庭,相互扶持,生下了6个子女。在花中巷社区里,两口子一过就是一辈子。
在94岁的老邻居涂婆的回忆中,年轻的茶姑很能干。丈夫白天在搬运公司开拖拉机,家里的农活全由茶姑一个人操持,也没听她抱怨过半句。四女儿和二儿子记忆中,母亲年轻时候就爱逛,即便家里再忙,母亲一定会按时按点去赶集。每次去赶集回来,菜篮子里鼓鼓的,都是帮别人捎的菜。
昔日老社区,就从这条小路进去。/马路天使
这个茶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巷子,有几十户人家。一条巷子从头走到尾,家家户户的房子连在一起。白天,没有人锁门,互相串门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邻居们喜欢茶姑。秋收时节,家里割水稻,请邻里帮忙,茶姑准备的午饭总是整个社区里最丰盛的,米多,肉也多。每天晚上,大家伙忙完了,茶姑就到处去串门。这样的习惯延续到了社区拆迁之前。拆迁后,茶姑没了邻居。
房子拆迁协议上,并没有写明安置房交房的具体日期,可茶姑从没想过住进安置房要这么久。
拆迁3年后,安置房工程顺利招标,进入了建设环节。从那时候开始,茶姑心里新房子的模样开始成型。施工工队进场后,茶姑经常一个人到工地附近溜达,双手背后,心满意足地欣赏挖掘机工作。
挖掘机是小镇城镇化进程中的一道风景线。/马路天使
每逢遇见谁,她就高兴地宣布:“年底我就要搬进江滨的房子了,到时候,涂婆和根嫂她们都在。”只有这时候,她整日木然的脸上,才会浮现一点点笑意。
等待戈多
整日发呆的茶姑,不喜欢看电视。
从前,为了大家庭的生活,她无暇娱乐,家里没有电视机。再者,她看不懂电视节目里花花绿绿的画面,更听不懂各种角色叽叽喳喳地在说什么。小时候,作为养女,茶姑没有资格上学,电视里的字幕她看不懂。
从前,茶姑唯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用闽南语唱的歌仔戏。可近几年来,这类节目干脆直接消失了。对年轻人来说,县城的日新月异带来很多新鲜的娱乐方式——数字电影院、KTV、酒吧、咖啡店任君消费。
整个县城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从前老社区前坑坑洼洼的马路,变成了四通八达的、拥有8个车道的宽敞公路;站在老家区的高地往外望,昔日臭烘烘的鹿溪被重新疏通,经由茶姑老房子的前方,生机勃勃地贯穿整个漳浦县;
围绕着鹿溪,二十几层的高级住宅楼拔地而起,绿地和公园包围着住宅区。有序的规划让县城面目一新。
新与旧交错。/马路天使
可对茶姑来说,小镇变化越多,失去的似乎也更多。最先失去的是农田,接着是房子、赶集的菜市场、电视机里的歌仔戏,最后是老年伙伴……
从老家搬出来9年之后,老家变成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按照当初的计划,这一片土地将用做漳浦县第一中学的扩建,如今,这里的景象还停留在七八年前。一条小巷从头走到尾,这里仍旧弥漫着昔日破旧潮湿的味道。房子多数已经塌掉,植物们占山为王。
时间在这里静止了。/马路天使
稍微一走近,四五条狗便从巷子里冲出来,原来,在乱石和杂草中,还住着一户人家。因为资金短缺,学校扩建方案并未能如期动工,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
这里的狗,多半是拆迁后没来得及带走的。/马路天使
茶姑心底里还有另外一个牵挂,那就是两个她最喜欢的男孙。孙子小时候,茶姑有的是办法宠他们,买点小零食、小玩具,给几块零钱,轻松就能收买孩子心,让他们围着自己转。如今,孙子长大了,越来越没话说了。最让茶姑郁闷的是,春节的时候往外孙兜里塞的红包竟然被孙子塞回来了。里面可是50块钱,茶姑想不通,这小孩怎么越长大跟自己越生疏了。
偶尔,茶姑会到外孙读书的中学门口张望,但是,她一次也没见过放学的外孙。她心想,该不会是这孩子长太大了,自己不认得了吧?
尽管已经84岁,可茶姑身体还算硬朗,除了高血压,没有其余大病。偶尔,茶姑会从别人嘴里听说从前的老邻居谁谁谁又过世了。茶姑心里哀叹,可惜他们等不到新房子了。
曾经承载起老年娱乐活动的老年会。/马路天使
其实房子有一个最新的进展。在二儿子不断地争取下,几年前建好的其中一个70平方米的安置房,终于在去年年底交房了。但它不属于茶姑。因为茶姑的二媳妇儿说,这是留给儿子娶媳妇儿用的。
另一套90平方米的安置房,连地基都还没有。早有风声说,资金问题,这房子不建了。这些消息,茶姑当然不知道。她还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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