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万种热闹与孤独…… – 交易者社区

2000万种热闹与孤独……

北京的年夜饭是有时差的。

我们找到的最早的年夜饭发生在下午3点,最晚的一顿则接近零点。它们都来自同一群体,外卖骑手。前一群人,在结束年夜饭后,就又穿起颜色鲜亮的外卖服装,为更多家庭配送;最晚的那个,发生在昌平区沙河镇于辛庄村一个没有电梯的小区,一位骑手终于把一顿迟到的年夜饭送到了。顾客是90后,一个因为疫情无法回家的河北小伙。“要不一起吃吧?一个人吃饭不香。”骑手答应了同龄人的邀请。饺子和七八道家常菜他们吃了快一个小时,还喝完了一瓶酒。

春晚开始的8点,两名流浪汉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年夜饭。通州区兴华家园附近的北京银行门口,睡在地上的他们被骑手叫醒。他们两个月前就在这里餐风露宿。一位年轻女士为他们点了饺子,一同送上的还有来自骑手的“新年好”。骑手启动电动车离开时,听到身后响起一句“慢点骑啊”。

还有一些年夜饭没能成行。一位思念亲人却无法回家的外卖员,在一个骑手群里发消息,想把大家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他说,钱多钱少是小事,过年了没有陪在父母身边,想和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说点热乎话,给父母拜个年。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有人表示支持,但饭就不吃了,就想去看看大家,报个到。但最后,这些忙碌一整年的人还是决定忙碌最后一天,为千里之外的家人多挣几十块钱。

在乡愁与思念面前,人人平等。只是对有些人来说,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

亮马厂村,一些居民在小餐馆内相聚吃年夜饭

在这个不同于往时的年,北京有了一个别样的除夕。火车站迎来了最冷清的一场春运,北京南站的工作人员说,北京的铁路客运人数比往年减了一半。因为旅客减少,不断有航班被取消。城市则变得热闹,轰趴馆、KTV里挤满了异乡过年的年轻人。也是在这天,赴石家庄采访疫情的的六十多位记者结束隔离,回到了家。

大年三十下午,北京迎来又一波反向过年的客流,很多年轻人因故无法返回家乡,他们的父母、亲人则动身来到北京,想给独自一人在大城市打拼的孩子一个尽可能与往年相同的春节。

他们的身份极易辨认,往往在队伍的最后面,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年货,包装往往不精美,装在塑料桶、蛇皮袋里。还有人挑着扁担颤颤巍巍走出火车站,两头是近百斤重的农产品。

下午2点半的北京站,一个年轻人终于等到从老家赶来的父母,他一个健步上去紧紧抱住了父亲。很快,他落下泪来,却又不想让父母看到,赶紧用手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父亲用手轻抚他的后背,母亲递上纸巾,轻声安慰,“哭什么,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北京站出站口,接到父母的年轻人流下眼泪

更多年轻人选择和朋友一起过年。90后男生哈威和朋友放映电影《家族之苦》迎接零点。这是一部讲述温情家庭故事的日本电影。2019年5月购入一台投影仪后,哈威在出租屋里开起了“私人电影院”,邀请同样喜欢电影的朋友。这天是他的第151场放映。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女孩读着书,和猫狗一起迎来了辛丑年。

过年的地点不一定是家里。朝阳大悦城附近的一家轰趴馆有七个房间,除夕夜早就订满了。有人点来海底捞外卖,有人整夜K歌,也有人在麻将桌上血战到天明。许多类似的小店都决定春节不打烊,去年因疫情停工四个月,损失十数万,今年春节,他们不敢休息。

高碑店的一家汤泉从上午就陆续迎来客人,多数成双成对,也有人独自前来。其中一名男士,点单时顺便点了一些家常菜和饺子,算作年夜饭。

除夕也是法定节假日的第一天。城市里的年轻人在午后醒来,来到超市,手足无措地准备迎接不在家过的第一个年,第一次学习如何操持一桌荤素搭配、有年味儿的饭菜。

天通苑的一家超市里,留京的年轻人在挑选鲜虾

在“亚洲最大社区”天通苑,下午四点的家乐福超市里仍然装满了新手厨师。此刻,售货员阿姨看他们有别样的温柔,就像看自己的孩子。有人第一次学习选鱼、挑肉、择菜,学习制作有过年讲究的肉丸、肉糕。不过他们还要面临一个难题,出租屋里的几个小伙伴都留守北京,冰箱狭小的冷冻层需要装填来自每一个遥远家乡的年味儿。

饺子是北方人过年少不了的选项。美团外卖的数据显示,饺子是排在烧烤后的北京除夕爆品,其中又以韭菜鸡蛋和猪肉大葱馅最受青睐。一些店铺的饺子在除夕上午就售罄。一名外卖员把三大份水饺送往金威凯大厦还在加班的白领,感慨有人和自己一样大年三十不休息的同时,他也有些惊异,这些光鲜的白领,年夜饭竟也只是普通的水饺。

合生汇的一家饺子店当天卖出了不下500份饺子。一对父子前去购买时,已经过了营业时间,厨房姑娘告诉他们,饺子已经卖完了。父子只得失望而归。

没走出几步,他们又被喊住,姑娘说,就再包最后一份吧。饺子是她们前天包了一夜备下的,当天员工们本打算休息一下午,一起在店里过个年。但想到那对父子可能就指着这顿饺子过年,她决定多花五分钟送上新年祝福。

亮马厂村,熟食店店主一边整理肉类,一边观看春晚

也有人用鲜花向分隔两地的恋人、妻子和母亲表达爱意。但即使在除夕,关于爱情的猜忌和复仇也没停止。一位骑手将餐递给一个男士,点了“送达”后,一个外地号码立刻呼进,询问在屋里有没有看见其他女人。还有一个除夕夜抵达的蛋糕,备注里写着几个大字“祝你跟小三百年好合”。

对一些人来说,这个年没有什么特殊的。更准确地说,年与平常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区别。网约车司机吴世刚仍奔波在路上。和平日一样,他带着自己19岁的智力残疾的儿子出车。今年和去年他都没有回家过年,他想念家乡的冻猪头。他已经过世的父亲有一门过年冻肉的好手艺,可他年少就出门闯荡,没学到手。

这是他来北京的第14年,背井离乡的日子一直不好过。在北京,他做过导游,奥运会时卖过鸟巢、水立方的门票,做过群众演员,送过快递和外卖。受疫情影响,儿子此前上的北京的特殊学校关闭,河北的一些学校也不接受来自北京去的人,他只好改做网约车司机,带着儿子工作,方便照顾。为了节省开支,他们吃住都在车上。

家住亮马厂村的快递员陈师傅则是连续第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以前做工地砖工、电子厂流水线工人时,他也经常不回家过年,因为留守工地可以挣更多钱,能让孩子吃更好的奶粉,老家的父母有更干净的厕所和更亮堂的屋子住。陈师傅一般暑假回去,可以多看看孩子,有时还会带孩子去省会玩一玩。

除夕这天,他收捡快递到了晚上八点半,比平日收工早一些。他约上3名今年因故未能返乡的同事,相聚在村里的“固始鹅块”餐馆。这是他河南老家的特产,也是缓解乡愁的最重要方式。酒过三巡,他们许下愿望,2021年要挣更多钱,来年多回家陪孩子和老人。

除夕,骑手李红玲收到了来自客户的25句新年快乐,两个橘子和几捧糖果。这天,她所在的平台订单量极大,一些订单超时,但不同于往日,她没有收到任何投诉或退单,顾客都说能送就很好了。

这个来自河北邢台的女人不想让自己的性别影响工作,她是姚家园骑手圈子里出名的“单王”,一个月能送2700单,在全北京的美团买菜骑手里排前三。她的诀窍是,来得早,走得晚,在同事们午休的时间继续送单。遇到重达十多斤的单,她也照接不误,一个人搬上楼去。“我见她不叫玲姐,叫玲哥。”“她那强度,男的都受不了,我打心里佩服她。”男同事们都服她的气。

除夕的单有些不同,鱼特别多,平均每两单就有一单鱼。过年了,吃鱼寓意“年年有余”。活鱼的兆头更吉祥。这天她还用活鱼箱运送了三条鳜鱼两条鲈鱼到两户人家,肩负着把美好祝福送上门的重任。

不过,鱼没有游上她家年夜饭的饭桌。结束了一年的操劳,她和丈夫、两个朋友聚在十平米出头的平房出租屋,打开折叠桌,摆开小椅子,吃丈夫下午收工烧的番茄牛肉和红烧排骨。他们来自不同的平台,平日里身着不同的服装,但此刻,他们都是在北京过年的异乡人。吃饭时,窗外一直传来绵密的“嘭嘭嘭”的烟花声。

十点,红玲家的年夜饭吃完了,同村的外卖员老旗的年夜饭才刚刚开始。他和五个来自山西同村的老乡约好晚上10点接完最后一单,回到这里吃饭。老乡刚子下午2点就停止接单,回村准备年夜饭。他特地做了几道家乡菜,犒赏这些常年每日步数以30000计的人。有人喝酒,也有人喝果汁,因为大年初一清晨6:30,他们又要开启新一年的送单生活。

亮马厂村,六名来自山西同一个村子的外卖员吃年夜饭

视频电话一个接一个响起。先是老旗的,一双儿女向他拜年。再是刚子的,镜头后儿子的脸越凑越近。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是他们每天固定与家人打电话的时间。白天他们奔波在外,无暇顾及。结束一天和一整年的忙碌后,他们终于可以卸下重担,为远方的亲人送去旧年最后的和新年第一个祝福。

在老家,老旗和刚子住前后院。在北京的城中村,他们又挨着住。六个老乡一起北漂,一直联系紧密。早几年,大伙儿在后海拉三轮,带游客逛胡同。去年疫情重创旅游业,他们又都买了摩托,跟着刚子当骑手,都在一个站点。

“有我们呢,孤单啥。”不能还乡,和老乡一起过年,乡愁能淡些。往年腊月二十前他们就到了家。在外打工,年是大事,每年只有这半个月能陪孩子。

老旗莫名想到了当天送过的一单。在惠通时代广场的一家英语培训机构里,一个女孩除夕下午还在上网课。他把订单送到时,姑娘带着哭腔说这是第一次在北京过年,“太孤单了”。老旗只能问候她“过年好啊”。

老旗又问我们,“你们是本地的还是留守的?”

“留守的。”

“那咱都是北漂了。”

遇到同样回不了家的北漂,这些劳动者总不吝啬自己的善意。比如一个送完单下楼的骑手,看到一个单亲家庭的7岁小女孩自己贴春联,就上前搭手贴好了。文首那个与顾客一起吃年夜饭的骑手,在同龄人身上看到了同一种孤单。

美团骑手正在送菜

一位骑手在除夕夜最忙的高峰等在朝阳区一扇门前。已经敲了三声门,又过了好几分钟,他着急去送下一单。门缓缓开了,时间像被按下慢放键。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着手接过餐。餐是老人的女儿点的,两份田老师红烧肉的番茄卤肉饭,备注多浇汁儿。骑手心里不是滋味,下楼后,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又给父母打去一笔钱。

“回不了家的北漂,我们一起吧。”因为被海报上这句话触动,北京四面八方的年轻人在除夕夜八点聚集在高碑店的“十二骑士”酒吧里。这里举行着一场异乡人啤酒宴——把出租屋里只有四盒饺子的空冰箱忘了,疫情期间分手的女朋友忘了,繁重的工作和买不起的房子都忘了,今宵就饮酒醉。

高碑店的一处啤酒吧里,相聚过年的年轻人

霄云路的“南洋茶室”,一个马来西亚家庭也在庆祝他们的春节。因为全球疫情走势仍不明朗,往返中国的国际航班也未完全放开,他们也选择“就地过年”,和远在至少4000公里以外的亲人暂缓相聚。

北京有745.6万外来人口,其中不少选择留守度春节。北漂不还乡,北京迎来新世纪年味最浓的一个除夕夜。

南洋茶室内,不少外国人在此体验中国年

在人口接近2154万的北京运转一个“就地过年”的除夕,需要多少资源?

李红玲和老旗他们贡献的数字是3000公斤。这七个美团买菜骑手在除夕一整天敲开了391扇门,送出总重量超过3000公斤的食材。这天的买菜订单平均一单就有八九公斤。为了把每一大包菜送抵,他们自愿延长除夕的工作时间,中午就啃一块烧饼。

如果你在这天上午拦下一位北京的外卖员,打开他三四十升的外卖箱,你很可能看到码放得密密匝匝的年货年菜。脚蹬处堆着成箱的水、饮料和酒,逼近骑手的膝盖。

两名美团买菜骑手查看地址、核对订单,准备送菜

许多骑手都在除夕接到了几百上千元的大额单。他们为此动用了绳子,胶带,甚至推车。一些不让电动车进入的小区这天额外放了行,允许“年货堆”可以更便捷地流向它们的主人。

过了下午四点,外卖箱里装上越来越多的年夜饭。其中一单高达一千六百元,骑手为了保护餐品,最终选择打车配送。美团外卖的除夕数据显示,这一天骑手送到的价格最高的一顿饭是2988元。而今年北京的外卖年夜饭销量是去年的2.2倍。

当骑手们手提肩挑着七八袋菜包,4整箱4升的水,或是给年夜饭助兴的一整箱啤酒到达,人们纷纷致以热切的问候和谢意,尤其在那些没有电梯的老旧小区。骑手在这天收到形色礼物——瓜子、饺子、奶茶、糖果、大大小小的打赏,甚至有老人追到电梯口也要把红包塞进一位骑手手里,这让很久没见到现金的一位中年骑手感觉就像拿到了“压岁钱”。

无数超市、餐馆、买菜站点,无数电动车、运货车、摩托车,无数骑手、司机和团长,在支撑着北京的除夕,其中包括美团联合生态伙伴发起的“春节不打烊”活动。

市民团购的年货到店

在城市副中心通州,北京人刘婷婷开了10年的小超市在除夕上午10点迎来一辆金杯车。送货司机卸下65种122件商品。这是附近的居民前一天团购好的货品,在水果和烟酒中还有两盆迎新的植物,一盆叫“鸿运当头”,一盆叫“一帆风顺”。它们被送往北漂的租户,其中包括一些租住在通州的海淀互联网人。

朝阳区一家福利院的年夜饭在晚上六点准时开张。老人们吃了三鲜水饺、清炒虾仁、肉焖扁豆和青蒜菜心。食材由河北衡水的美团快驴进货司机张海强在腊月二十九清晨就送到了。那天零点,张海强在大兴区的团河南村醒来,发动货车,沿五环路向东北开21公里,到达位于通州次渠的仓库,拣货分货。三个小时后,他再向北开39公里,把包括7袋长丝瓜,12袋水洗萝卜,和8袋菜心的150件商品在六点前卸下。这是老人们三天的春节食材。

和李红玲、老旗一样,张海强也是第一次留在北京过年。留下来的理由类似——去年春节回家后就暴发了疫情,回不来北京,赚不着钱,三四个月只出不进,心里慌。

还有更重要的那个东西。你可以在他们最平实的表达中发现它。

李红玲说,她有两个孩子,老大在县城上寄宿初中,老二在镇上读民办的小学,每年得交上万学费。她不想让孩子留在村里上学,那里的老师和学生都越来越少。这位母亲说不出自己爱吃什么菜,但提起孩子喜欢的如数家珍,“老大爱吃烤鸭,老二喜欢吃糖醋里脊、鱼香肉丝”。

年夜饭间隙,外卖员李红玲和老家的儿子视频聊天

让张海强骄傲的是女儿,不咋管,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这是他从小学起一年两三万的学费供出来的。因为疫情,儿子在家上网课,衡水中学军事化管理,五点半起床,一直到晚上九点半。不用咋盯着,孩子自觉。

在北京的五环外,还有无数的父亲母亲,像他们这样,在夜里发动货车,在清晨启动电动车,想为子女挣一张能高一脚的书桌。

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下工后,一个人吃了年夜饭。他们的菜单是“一罐带鱼罐头七瓶凯撒白啤”“一瓶牛栏山四个鸡爪子”“馒头咸菜大米粥”。

一位骑手在除夕夜配送的最后一单也是送去了一个人的年夜饭,备注写着:吃饱了,就不孤单了。这让他红了眼眶。他想可能在北京有很多人和他一样。

“但是只要努力,就一定会过上更好的生活。”骑回城中村时,一路彩灯向身后飞逝,烟花声在远处低鸣。他想,北京除夕的夜色真好看啊。

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来了。

这正是:

春花待开扫茅屋,一丝暖阳入屠苏;心盼厚雪人莫误,烛光在闪思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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