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与虚竹的原型……

金庸为什么会起出鸠摩智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渊源有自。十六国高僧鸠摩罗什对印度和中亚文化的东传居功至伟，作用可能尚在唐玄奘之上，同时，他又与鸠摩智和虚竹都有一定的相似度。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借助母语字幕，是无法观看国外原声影视的。于是，字幕组就应运而生。字幕组工作的本质就是翻译，破除不同语言之间的障碍。

关于这个话题，严锋老师提到了对中国文化产生巨大影响的四次翻译活动。他列出的第一次翻译活动就是“古代以玄奘、鸠摩罗什等为代表的佛经翻译”。

看到这里，有些读者可能就会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了：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大反派之一鸠摩智。书中说，鸠摩智在失去内力后，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

那么，这个鸠摩智就是历史上的鸠摩罗什了吗？事实上，历史上没有鸠摩智这个佛经翻译家，但确实有鸠摩罗什这个佛经翻译家。什，这里的读音是“十”。

如果你去翻看《金刚经》，倒是会发现翻译者名为“姚秦三藏法师 鸠摩罗什”。

所以，鸠摩罗什是鸠摩智的原型。只是历史上的鸠摩罗什却没有干过坏事。他所在的年代也比鸠摩智更早得多：他生活在东晋与十六国分治中国的时期。

论成就，鸠摩罗什和唐玄奘被公认为古代最伟大的两位佛经翻译大师，国学大师陈寅恪甚至认为他的成就比唐玄奘高。论年代，他比唐玄奘更早几百年。所以，在将二者并列时，即使认为二者的成就不分伯仲，也应该是鸠摩罗什在前，而不是唐玄奘在前。

草堂寺的鸠摩罗什坐像

草堂寺位于西安，是当年鸠摩罗什翻译佛经的主要场所

鸠摩罗什一生坎坷，充满传奇。他翻译出的佛经，深刻影响了此后的中国文化与宗教。他领衔的翻译组堪称古代最强字幕组，他自己则是古代最强的两位佛经翻译家之一。

在这篇短文中，我们简单介绍下这位大宗师的一生与其深远的影响。

从神童到高僧

鸠摩罗什的爷爷出生于天竺（今印度）一个高官之家，名气很大。鸠摩罗什的父亲鸠摩炎在即将继承父亲的官位时，却毅然选择出家，往东越过葱岭，来到了龟兹（今新疆库车一带）。

龟兹国王久仰其大名，亲自到郊外迎接他。国王妹妹耆婆，当时二十岁，非常聪明，过目不忘，入耳成诵，她却对鸠摩炎一见钟情，国王逼着鸠摩炎娶了自己的妹妹。

根据《高僧传》记载，耆婆怀孕后，突然变得比此前更聪明。有个高僧说：这是因为她怀着一个智慧超群的孩子，当年佛坐下第一大弟子舍利弗在母胎时，母亲就突然变聪明了。更离奇的是，从来不会天竺语的耆婆在怀孕后突然精通了天竺语。

公元344年，耆婆生下第一个儿子，他就是鸠摩罗什，也被称呼为鸠摩罗耆婆。这个名的汉语意思是“童寿”。在生下鸠摩罗什之后，耆婆马上失去说天竺语的能力。几年后，母亲生下弟弟弗沙提婆。

在鸠摩罗什七岁时，母亲带着他一起出家。鸠摩罗什记忆力惊人，出家后，每天可背诵一千首“偈”，偈，类似于佛教诗。这些偈每首有三十二字。

九岁那年，鸠摩罗什随母亲来到罽宾（今克什米尔地区），拜著名法师盘头达多为师，很快精通了几百万字的经书，并惊动了国王，轻松挫败强大的辩论对手。国王非常赞赏他，除了每天供应粮油米面之后，还派和尚五人、小和尚十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

当时，他还不满十二岁，换为我们，就是小学还没毕业的年龄。但是，这位小学生却享受了国师的待遇。

新疆克孜尔千佛洞的鸠摩罗什坐像

十二岁时，母亲带着他回到龟兹。此后几年，鸠摩罗什就是到处升级打怪，对方败了就拜他为师，很讲武德。特别是在龟兹附近的温宿国（今新疆阿克苏一带），他的学问和辩才让当地的一位非常著名的僧人甘拜下风，拜其为师。

这一次论战，让十几岁的鸠摩罗什声名远播于西域诸国，以至于龟兹王亲自前往温宿国，将他迎接回国，宣讲佛法。西域诸国的国王争相前来听鸠摩罗什讲佛法，每次都跪伏地上，让鸠摩罗什踩着他们的腿走上法座。

二十岁那年，鸠摩罗什受比丘戒，成为一名正式的和尚。不久后，母亲预感到龟兹国要衰败，决定前往天竺。临走前，她对儿子说：将来佛教在东土的传播，就靠你了，但这件事对你自身的修行却不利，你打算如何选择？

鸠摩罗什回答：菩萨弘扬佛法，就是要有利于别人而牺牲自己，如果能够让更多人领悟佛法，即使我被扔进火炉，我也不会悔恨。

“虚竹”前传：被迫娶妻

鸠摩罗什的盛名不仅震撼西域，也流传到东土。当时北方五胡十六国中最强的是苻坚统治的前秦（苻秦）。龟兹国王的弟弟与西域其他国家的国王来当带路党，劝苻坚去打龟兹。

公元377年，前秦太史上奏：“有星见于外国分野，当有大德智人入辅中国。”苻坚说认为襄阳有道安，龟兹有鸠摩罗什，那么这位大德大智慧的人就是鸠摩罗什，于是派遣使者去龟兹国请鸠摩罗什。

公元381年，鄯善国王等人又邀请苻坚攻打西域。为了得到鸠摩罗什，苻坚于公元382年让吕光率兵七万，讨伐龟兹、乌耆等西域诸国，并明确指示吕光：要把鸠摩罗什带来。

有些皇帝会为了抢美女攻打其他国家，但苻坚不一样，他为高僧打其他国家。除了派人打龟兹之外，他还为了抢道安而派兵攻打当时由东晋控制的襄阳，成功地把道安抢到长安。

吕光的军队攻破龟兹，杀了国王，立国王弟弟为新国王，并捉了鸠摩罗什。看着眼前才三十多岁的鸠摩罗什，吕光不相信他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他决定强迫鸠摩罗什强迫他娶新国王的女儿，以破除其戒律。鸠摩罗什多次拒绝。

吕光用酒强行灌醉了鸠摩罗什，先破他的酒戒。然后将他与龟兹公主关在一个密室，在酒精和本能欲望的冲击下，鸠摩罗什破了色戒。

不负如来不负卿，虚竹应该是做到了

于是，鸠摩罗什成为虚竹的原型、吕光成了天山童姥原型：小和尚你不喝酒不吃肉吗？今天姥姥我偏让你喝酒吃肉！小和尚你不近女色吗？今天姥姥我偏让你和公主睡觉！

滞留凉州十七年

公元383年，淝水之战爆发，东晋大败前秦，苻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第二年，姚苌叛秦，在长安建立了后代所说的后秦（姚秦），并在公元385年擒杀了苻坚。

在龟兹呆了两年多的吕光班师回朝，走到凉州（今甘肃武威）时，得知苻坚被杀，“三军缟素”，此后干脆割据凉州，当起了皇帝，建立了后世所说的“后凉”。

吕光死后，其子吕绍继位，吕绍很快被弟弟吕纂所杀；然后吕纂又被吕绍堂弟吕超所杀，此后吕隆成为新皇帝。从吕光割据凉州到吕隆即位，在这漫长的十几年中，鸠摩罗什一直被困在凉州。

另一方面，姚苌建立后秦之后，多次向吕光索要鸠摩罗什。吕光担心鸠摩罗什的才智被姚兴等人所用，因此坚决不放人。姚苌死后，其子姚兴继位。吕隆继位后，姚兴派使者去凉州要求吕隆放鸠摩罗什。吕隆依旧不放人。

但鸠摩罗什的名气实在太大，以至于十几岁的僧肇不远万里去凉州拜他为师。此前，僧肇就已经在长安的僧团中远近闻名。二人相见后，鸠摩罗什成为僧肇佛学方面的老师，同时僧肇成为鸠摩罗什在汉语方面的老师。

公元401年，姚兴派皇叔姚硕德发兵攻打后凉，吕隆大败而投降。姚兴将仰慕已久的鸠摩罗什迎入长安，并以国师之礼待他。至此，鸠摩罗什在凉州已滞留了十七年，已经五十八岁。

古代最强翻译家

到了长安之后，鸠摩罗什看了当时在汉地流传的一些佛经的汉译本，发现了这些译本的一些缺陷：语言生硬、与原文相比有明显缺漏，而且缺乏文采。

他决心重新翻译一些特别重要的佛经并翻译一些尚未被翻译过的重要佛经。姚兴大力支持，在逍遥园中建起草堂寺，并选定了八百位僧人让鸠摩罗什建立起“字幕组”——翻译团队。

这八百僧人中最有名的几十名都曾经是名震一方的高僧，现在齐聚草堂寺，可谓群英荟萃。这阵容就比此前所有的翻译团队强得多。

团队翻译的主干是鸠摩罗什，他负责将梵文经书口译，团队里有的僧人负责笔录，有的僧人负责文字润色（“笔受”）。在翻译时，团队里的僧人可以随时提出意见，互相讨论，直到达到一致意见。这样的合作模式也是此后唐玄奘采用的模式。

此后，各地僧人慕名而来，僧团人数从八百迅速上升到三千，其中核心自然是一开始就加入翻译团队的那八百人。而那些无法被收入门下、只能在长安获得“旁听”资格的僧人则更多。

草堂寺

当年鸠摩罗什带领团队翻译佛经的主要场所

鸠摩罗什非常有文采，“辞喻婉约”，他在翻译佛经时自然也富有文采。在他的支持下，这个古代最强字幕组翻译或重新翻译了几十部经书，其中包括影响深远的《阿弥陀经》、《金刚经》、《大般若经》、《法华经》、《维摩经》。这些佛经在此后长盛不衰。

《阿弥陀经》成为佛教净土宗的重要经典。

《法华经》成为佛教天台宗的最重要根基。

《金刚经》成为禅宗早期的核心经典。禅宗六祖惠能大师就是听五祖讲到《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而大彻大悟。

某个印本的《金刚经》的第一页

《金刚经》中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中的“六如”更是名句，唐伯虎就以“六如居士”为号。《金刚经》在后来成为佛教僧俗两界最重要的经典之一。

虽然后来唐玄奘重新翻译了《金刚经》，但后世最流行的依然是鸠摩罗什翻译的版本。

《维摩诘经》讲述维摩诘居士与佛弟子的精妙对话，深受众多文人的喜爱。唐代大诗人王维，就给自己取字“摩诘”，名与字合在一起就是“维摩诘”。

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兼顾了天竺佛经中的文采，将天竺文化中的优秀成分引入了汉译佛经，使得那些佛经文采斐然，如《法华经》中就充满众多优美的散文段落。

这些佛经对中国诗歌的进化更有着重要的影响。

在组织团队翻译佛经的同时，鸠摩罗什还给皇帝、大臣与僧众讲经，使得长安城内十户有九户尊奉佛法，成为当时中国乃至世界上的佛教重镇。

鸠摩罗什的巨大声望吸引了大批原先就已经很优秀的僧人投到他门下。鸠摩罗什对学生非常耐心。在他的耐心指导下，那些原本就很优秀的僧人，都成为高僧。其中，僧睿、道融、道生、僧肇四人最著名，被称为“四圣”，四人又与僧契、昙影、慧严、慧观四人被并称为“八俊”，加上道恒、道标，被并称为“十哲”。

皇帝不讲武德，法师被迫娶妾

姚兴要实在太爱鸠摩罗了，他担心这样一位天下无双的妙人升天后，后继无人。

他常常对鸠摩罗什说：“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

然后他分配了十个妓女（此处妓女可能指歌妓）给这位大师当小妾，希望他把聪明的基因传下去。为了让大师可以专心培育后代，他还不让鸠摩罗什住寺庙，而是另外建了豪宅给他住。

虚竹都没有被姥姥逼着娶梅、兰、竹、菊四美呢，鸠摩智……，不是，鸠摩罗什，却被逼着娶了十个小妾。

这事让鸠摩罗什非常耻辱，他虽然不敢抗旨，但心里说的肯定是：“这位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逼迫，我六十几岁的老人家！这好吗？这不好！我劝这位年轻人，浩子伟之，好好反思，不要耍这种聪明，小聪明啊！佛家以和为贵，不要逼我和这么多女子斗。”（不好意思，我放音频了。）

但皇帝就是这么不讲武德，他无法拒绝。因为一次娶十个，他在此后每次讲经前都要说：“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你们要听我讲的经书，不要学我啊。

但是，大师娶了十个小妾的事，还是让周围的一些僧人感到世间还是有两全法的，还是可以又爱如来又爱卿的。于是，鸠摩罗什拿来一钵水，撒了一大把针进去，然后一勺一勺喝进去了。然后他对那些僧人说：谁能做到我这一点的，就可以去娶妻。周围的僧人再也不提娶妻的事了。

找不到吞针的图，那就用吞剑的图来替代吧

金刚不坏之舌

公元413年，七十岁的鸠摩罗什突然生重病，临死时，他说，希望自己翻译的作品能够流传后世。然后在众人面前发誓：如果我所翻译的那些佛经与论著没有错误，就让我在火化后舌头不烂。（“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

这位伟大的翻译家鸠摩罗什在长安逝世后，皇帝姚兴按照佛教习俗将其火化，火熄灭后，他的全身都烧成骨灰，只有舌头保持原来形状，成为舌舍利，堪称金刚不坏之舌。

公元420年，鸠摩罗什的门生将他的舌舍利安放在甘肃武威的塔中，唐初尉迟敬德翻修了这座塔。后来，人们在草堂寺内建起舍利塔，用以安放其骨灰。

李世民曾经在草堂寺题诗，赞叹鸠摩罗什翻译佛经的壮举与他不烂的舌头：

秦朝朗现圣人星，远表吾师德至灵。

十万流沙来振锡，三千弟子共翻经。

文含金玉知无朽，舌似兰苏尚有蓉。

堪叹逍遥园里事，空余明月草青青。

其实李世民与草堂寺的渊源很深，早在隋朝大业二年，李渊就讲患了眼疾的李世民送到这座寺庙，祈求病愈。

安放鸠摩罗什骨灰的舍利塔

这个舍利塔于2001年被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身后公案：鸠摩罗什主动向皇帝要过美女吗？

鸠摩罗什的生平事迹的原始出处是南朝梁高僧慧皎所著的《高僧传》中对鸠摩罗什的详细记载。唐代成书的《晋书》对他的记载几乎完全是照搬《高僧传》中的记载，只是删除了一些部分。

但这“几乎”意味着有不同。

不同的地方在于：《晋书》中记载了鸠摩罗什主动要女人的事：

鸠摩罗什有次给皇帝、大臣与上千和尚讲经时，突然语塞，然后走下高座，对皇帝说：有两个娃娃站在我肩上，（要投胎当我儿子），要破除这个欲望的障碍，须妇人。于是皇帝立即给他安排了宫女，鸠摩罗什与宫女睡了之后，生了两个儿子。

这个记载只出现在《晋书》，没有在其他任何记载中出现过，且与《晋书》从《高僧传》中采录的记载——他被迫接受了十个妓女——完全矛盾。如果他经常控制不住自己欲望，要向皇帝索要宫女，那就根本不可能“被迫接受”。

作为一个率领僧团翻译佛经的高僧，他被迫破戒就已经重创了他的声望。他没有理由主动去破戒，去彻底摧毁自己的声望。

由于自相矛盾加上没有任何其他相同记载，《晋书》中的这段唯记载显然是“历史发明家”给鸠摩罗什泼的脏水。

但这个记载在后世给鸠摩罗什带来很多麻烦。有人就因此认为鸠摩罗什当时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皇帝给的十个妓女。施蛰存写的小说里也发挥了记载，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鸠摩罗什传》更是把这个事情的过程写得像小黄文。

可怜一代宗师，一生向佛，不仅两次被迫破戒，还要被几百年后的文人泼上一盆脏水，一千多年来都洗不清。

不过，即使鸠摩罗什真是一个主动触犯佛教戒律（但不触犯世间法律）的花和尚，他在中国翻译史、佛教文化史上极为崇高的地位，也不会因此而降低。我们将其视为一个渊博、伟大的学者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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