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游戏,两代人的话题雷区…… – 交易者社区

电子游戏,两代人的话题雷区……

未成年人对游戏的沉迷背后,往往有着深刻的心理机制。很多时候,他们转向虚拟世界,是为了逃避现实生活中的孤独与挫败。

与家人和系统的猫鼠游戏

过了半夜12点,卧室的灯早就关了,此时却有一块小小的长方形在发光。赤红亮紫飞速闪现,映在一双扩张的瞳仁里。眼下有淡淡乌青,流露出主人的疲惫,压低的声音却透着急切和兴奋:“对面残血!”“上!”

一局游戏结束,一个验证框弹了出来,要求账号主人进行人脸识别。捧着手机的于晨阳有些慌乱。他的游戏账号是偷偷用母亲的身份证号注册的,为的是绕开健康系统的管控,可以不受限制地玩游戏。突然要求识别人脸,明显“来者不善”。

手机屏幕映出于晨阳面部稚嫩的线条和柔软的轮廓,这是一张11岁孩子的脸。识别未通过,他的账号被标记为未成年人账号。

于晨阳又生气又失望。他知道,自己遭遇了“零点巡航”。这是他从小伙伴那里听说的,这个新上线的功能会监控半夜玩游戏的人,把刷脸没通过的玩家踢下线。

于晨阳迅速上网搜索“零点巡航”,刚敲出这四个字,下拉框就自动跳出“零点巡航怎么解除”的搜索项,看来和自己遭遇类似的未成年人不少。他迫不及待地点进一个个“破解教程”,发现都是类似“叫醒父母帮忙刷脸”这样的不靠谱答案。忙活了大半个小时,他也没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于晨阳颓然扔下手机。他躲开了家长的监管,却躲不开系统。

图|腾讯游戏人脸识别验证页面

当天上午,腾讯未成年人家长服务平台的工作人员路遥接起电话。原本以为是家长了解系统如何管控孩子游戏时间的常规咨询,没想到那端传来一阵骂声:你们真行,越来越针对我们未成年玩家,是想遭全网抵制吗?没等路遥反应过来,对方就挂断了。

路遥忍不住笑了。孩子这么愤怒,说明零点巡航的确效果卓著。这一功能会对夜间游戏超过一定时长、实名为成年人的账号进行人脸重点筛查。
拒绝或未通过验证的,会被视为未成年人,纳入健康系统的监管。这一系统2017年投入运行,专门管控未成年账号的游戏时间:非节假日每天最多只能玩1.5小时,节假日也只能玩2小时,且晚上10点后就进入长达10小时的宵禁时段,不能登录游戏。

不过路遥也知道,有系统和家长监管不到的角落。

15岁离开家之前,陈东待得最久的是自己的房间。那时他家借住亲戚的一套空房,陈东的房间大概10平米左右,除了床和书桌,还堆放着米、面之类的食材,是在县城医院承包食堂的陈东父母为工作储备的。房间采光不好,白天也得开着灯。

这个很难称得上舒适的空间,是陈东最为放松和快乐的地方。每天放学回到家,他躲进这里,取出手机,进入庞大而奇幻的游戏世界。打怪、升级,关卡一个个被突破,在青春的躯体里制造出蓬勃快感。

有时会被外界干扰。玩的时间太长,母亲会扯开嗓子训陈东:又玩游戏、你都玩了多久了、不想想将来怎么办吗、我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总是那套讨厌的说辞。听得烦了,陈东就回嘴:“出去!别管我!”

未成年人爱玩游戏不是个新鲜话题。从红白机、小霸王的时代起,家长们就试图从屏幕前拉回自己的孩子,孩子则在围剿中辗转腾挪,为自己争得多打一局的时间。从魂斗罗、超级玛丽到星际争霸、魔兽世界,再到原神、王者、阴阳师,游戏的制作越来越精良,内核却大致相同:闯关升级反馈即时的成就感;战斗帮助孩子释放精力和好胜心;合力通关让他们与他人产生连接。相较于孩子们通常只有作业、考试和分数的现实生活,游戏里的天地无疑精彩得多。

但正常的乐趣获得,并不会导致孩子走到“沉迷”的地步。对游戏的严重依赖,往往并不是来自放松娱乐的需求,而是源于现实中的情感缺失。

路遥从事家长服务工作已有两年,根据他的观察,有几类孩子最容易陷入游戏沉迷:单亲家庭的孩子、留守儿童、父母管束过于严苛的孩子。他们都缺少有效的陪伴和足够的温情。这与心理学者李雪的观点不谋而合:“孩子的每个问题行为背后,都是匮乏爱的痛苦呐喊。”

每次吵完架,陈东总是锁上房间门,拉上窗帘,把母亲挡在外面。一扇门隔开了母子俩彼此喷发的怒气,隔不断丝丝缕缕渗进来的声音。陈东听到母亲给在外地上大学的姐姐打电话,哭诉他的不成器和自己的无奈委屈。

母亲不知道的是,门里的陈东也在流泪。

说不出口的话

在父母的记忆里,陈东并非一直这样不驯。之前一家人在农村生活,陈东虽然生性有些孤僻,但大体还算听话,和父母姐姐的感情也不错。
转折发生在陈东13岁那年。父母承包了县城一家医院的食堂,带着儿子到县城生活。陈东转入新学校,在那里,他遭遇了针对自己这个“外来者”的霸凌。

放学路上,陈东被几个同学拦住,三个人按住他,另一个用力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往他嘴里吐唾沫。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侮辱,陈东经历了不止一次。

得知儿子的遭遇后,陈东的父亲去了一趟学校,和老师交涉,但收效甚微。校园霸凌生长在隐秘的暗处,难以被老师一两次训话拔除。陈东继续遭受着折磨,只是换了花样。

后来说起弟弟这段经历,陈东的姐姐心疼又遗憾。如果当时父母能抽时间接送他上下学,很可能就能吓退欺负弟弟的同学们。但在县城的事业刚起步,父母无暇他顾,姐姐又去了外地上大学,没有人能保护陈东。

现实坚硬冰冷,这个本就孤僻的孩子开始转向虚拟世界。在游戏里,他可以手执刀剑,把敌人尽数砍倒,发泄心中积压的怒火与仇恨。游戏里还有奖励、经验值的累积和等级的爬升,给了学习成绩不好的陈东难得的成就感。他没有现实中的朋友可以组队,也害怕再在网络上遭遇欺辱,于是只和电脑对战。

随着陈东沉浸在游戏中的时间越来越长,父母发现了端倪。此时他们已经放弃了食堂的生意,父亲去了建筑工地当厨师,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平时家中只有陈东和改做清洁工的母亲。母亲着急,但年过五旬的她不太懂得和孩子沟通的方法,只能一股脑责骂。父亲回家时和陈东讲道理,陈东“嗯嗯”地应付,待父亲走后就故态复萌。

姐姐也尝试过劝说陈东,但只要她一在电话里提起话头,陈东就会立刻挂断。她放假回家时有意和陈东一起玩游戏,想知道弟弟为什么如此着迷。几局下来,姐姐觉得并没有多大乐趣,还浪费时间,她不解地问陈东:“游戏有什么意思?”陈东同样不解:“游戏多有意思啊!”

13岁的杨贝贝经历更加曲折。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她的母亲胡红都不知道女儿在学校遭遇了什么。

母女俩第一次关于游戏的真正对话发生在有第三方参与的背景下。当时杨贝贝用母亲的账户给游戏充值,胡红发现后拨打客服电话,要求退还费用。路遥接到了这通电话。

路遥先处理了胡红的退费申请,继而耐心听她诉说自己的不易:丈夫早逝,自己在酒店上班,工作繁忙且时间不固定,无法经常陪伴孩子。路遥建议,可以请贝贝的朋友们平时多带她出去散心。听到这句话,一直沉默旁听的贝贝突然大喊:我没有朋友。

胡红诧异地问,XXX不是你的朋友吗?不是。XXX不是吗?不是,不是,我讨厌她们!

电话那端的路遥意识到了情况的复杂。在胡红的要求下,他和贝贝直接通话。路遥用温和的语气告诉女孩,自己小时候也被视为朋友的人欺负过。感受到理解和安慰的贝贝渐渐敞开,她告诉路遥,今天有个同学无端挑衅自己,她气不过,抓了对方一下,老师得知后,让全班同学都不要和自己玩。这样的不公正对待,过去两年时常发生。

路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头传来胡红的声音:一定是你自己不听话,否则老师为什么不批评别人就批评你?

路遥记得,那一瞬间,自己感到“无语”,也明白了贝贝为什么不愿向母亲袒露自己。

在未成年人沉迷游戏的困局中,孩子和父母往往处于焦灼的对峙状态,却很少有人去探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公益影片《立场》记录了一个采访实验,将父母和孩子分别置于两个独立的空间,让他们聊聊对于未成年人健康游戏的看法。万万没想到,互相吐槽的背后,竟然是截然相反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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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通过游戏客服才能和自己的孩子建立沟通,作为母亲,胡红在女儿的日常生活中显然是缺位的。陈东的父母也是如此。形式上的同室而居并不能保证心灵的接近,当家长缺少对孩子的深切关心、了解,更谈不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引导、帮助,感觉缺爱的孩子就会封闭自己,逃向能提供替代性慰藉的天地。沉迷游戏,不过是其中一种形式。

于晨阳则已经快半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了。从记事起,他就跟着爷爷奶奶住,父母在广州打工,只有过年才会回家。村里的小伙伴大都如此。
乡间缺乏娱乐项目,游戏成为于晨阳和伙伴们最容易得到的乐趣,除了上学,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开黑”。不玩的会被排斥在社交圈外,而打得好的孩子在圈里拥有极高的威信,这让大家都热衷练级。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还要忙农活,对于晨阳的照管限于提供一日三餐,并不过问他每晚在干什么。

周六晚上比较特殊,这是父母固定和家中联系的时间,于晨阳要和他们通完话才能去玩。几年间,通话方式从电话变成语音,再到视频,不变的是于晨阳的躲闪支吾。父母的话永远是那些,最近成绩怎么样、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多帮爷爷奶奶干点活。于晨阳几乎不开口,用“嗯、嗯、嗯”回应。通话时间稍长,他就觉得别扭,总是把脸扭向一边,不愿和屏幕里的父母长久对视。

于晨阳听老师说过,父母是最亲的人,爷爷奶奶也常说,父母是为了他才背井离乡去打工的,是他们供给他衣食和上学的花销。但他就是对父母亲近不起来。他们从不问他喜欢什么,有什么烦恼,过年回来待不了几天就又走了。于晨阳听说父母打工的广州很热闹、好玩,可他们从没带他去过。

年幼的于晨阳不知道,父母不在时,自己心中经常涌出的说不清的烦闷,名字叫“孤独”。他只能扎进游戏里,那里有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们”。

求助与破冰

被限制游戏时间后,于晨阳陷入了类似戒断反应的状态,时而暴躁,时而郁郁不乐。消息传到父母那里,他们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沉迷游戏多时。

接到于晨阳父亲于卫红的求助电话,路遥建议他,尽快请假回家陪伴孩子一段时间。

路遥自己也曾是留守儿童,一度出现过抑郁症状,甚至有想轻生的念头。母亲得知后回到家,路遥做作业,她陪在一旁织毛衣,作业完成,她拉着儿子聊天,即使开始时路遥有些抗拒。很快,路遥的精神状态就有了改善。直到现在,独自在外工作的他还保持着每天和母亲通话的习惯。他了解陪伴的力量。

正因如此,路遥特别能理解很多沉迷游戏的孩子,也希望能借助自己工作的这扇窗,帮助尽可能多的家庭。在处理退费申请、回答系统相关咨询等本职工作外,他还会主动了解客户家庭的亲子情况,提供具体的改善建议。为了让自己更专业,路遥还自学心理学、教育学,正在准备心理咨询师考试。很多孩子都亲切地叫他“路遥哥哥”。

于卫红请了半个月假,回到陕西老家。按照路遥的建议,他开始笨拙地学习和孩子相处。

头几天,于晨阳不习惯生活中突然多出的父亲,他像一件贵重而无用的器物,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进出时父子俩碰面,于晨阳总是把目光移开,装作没看见父亲。

于卫红有些挫败,但没有气馁。事实上,他在面对儿子时也感到手足无措,这是长期分离带来的隔阂。儿子不理他,他就默默观察,看儿子爱吃什么、喜欢和谁玩、几点睡觉,一点点填充对儿子的了解。

第四天,看到于晨阳在抱着手机玩游戏,于卫红主动凑过去观战,不时问些技术问题。这是于晨阳的强项,他兴奋地向父亲普及游戏知识,还邀请父亲尝试打一局。

破冰之后,父子俩迅速亲近起来。于晨阳接受了父亲给自己辅导功课、带自己去村里的小河边摸螃蟹、晚上和自己睡一张床。他的“症状”逐渐缓解,不打游戏时也不怎么焦虑难耐了。

杨贝贝的母亲终于停止了对女儿的苛责。路遥对她说,不能在弄清事件的首尾前就断定是女儿的错。听了路遥的话,胡红去学校找了老师,请老师认真对待孩子们的争执,有错误可以批评,但不要让全班同学孤立自己的女儿。

贝贝喜欢画画,正好胡红工作的酒店承办画展,有意改善亲子关系的她便邀请女儿去看。贝贝却说,自己害怕陌生人。胡红第一次意识到,自幼失去父亲、又长久缺少母亲保护的女儿对外界是多么恐惧。

这一次,胡红没有斥责女儿。她帮女儿戴上帽子、口罩,对她说不用害怕,她无需和陌生人接触,只要带上眼睛,欣赏艺术,而自己会一直陪着她。

对很多曾打来电话求助的家庭进行跟踪回访后,路遥发现,只要家长意识到教育中存在的问题,愿意改进与孩子相处、交流的方式,孩子沉迷游戏的状况及亲子关系大都能得到改善。偶尔他会接到专门的感谢电话,听对方说孩子有了进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价值”。

也有始终游离在所有帮助体系外的孩子和家庭。陈东15岁时彻底厌倦了学校生活,要求辍学打工。父亲多次和他交谈确认后,默许他跟着亲戚出门谋生。

图|陈东家住的楼房

此后五年,陈东在船厂、美发店、电子厂辗转打工。脱离了家长的视线,成年后,健康系统也不再能约束他,他把工作之外的时间全部投入游戏。觉得充电时玩游戏影响体验,他买了三个手机,轮换着用。

孤僻和沉迷相互强化。从少年到成年,陈东始终没有朋友,也不懂得处理基本的人际关系。每到一处,他都会和身边的人闹翻,最后负气离开。
陈东的家人只能寄望于,时间和经历会让他慢慢成熟。今年,陈东喜欢上了大车,这种带有力量感和些许浪漫气质的机械,似乎让他在现实中找到了某种类似游戏世界里的满足。他对姐姐说,自己准备在两年内考取驾照,成为一名大车司机。姐姐觉得,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

前两天,路遥给于卫红打电话回访,电话那头,父子俩的声音都透着兴奋。原来,休假结束后,于晨阳舍不得和父亲分别,于卫红便把正在放暑假的儿子带到了广州。

正在长隆欢乐世界游玩的于晨阳,开心地告诉路遥,刚才在过山车上,爸爸一直紧紧搂着他。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这正是:
曾有鸦片国人摧,今朝游戏少年毁;但见嬉笑时光碎,弱冠白头谁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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