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统治者青睐黄老之学,仅是因为它主张“清静无为”吗?……
《汉书•食货志》记载:“汉兴,接秦之弊,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谨。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可见经过暴秦苛政峻法的统治和秦末的战争,汉王朝草创之时社会经济民生的破坏程度已然是满目狼藉,民不聊生。而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个说法——汉初的统治者吸取了秦亡的历史教训,为了让老百姓有更多喘息的空间,因此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推崇主张“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黄老之学。这似乎已然成为一种定论,不过此说确如其实乎?汉初的统治者推崇黄老家是否还有其它因素呢?
越剧《老子》
首先,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什么是“黄老之学”。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引用了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对黄老道家的概括性陈述,说黄老家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
所谓“黄老”,“黄”是指黄帝,而“老”自是指老子,可见黄老之学实是脱胎于先秦道家。在汉朝人眼里,黄老之学仍是对道家学术的统称。《汉书•儒林传》称“窦太后好黄老术”,又说“窦太后喜老子言”,“窦太后好《老子》书”等,也可看出“黄老术”与“老子言”,“《老子》书”之间是等价的概念。
笔者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也喜读《老子》,其实不求甚解,读来在同学间卖弄而已。稍长便有点明白过来了,老子通篇所讲如果从治道而言不过愚民之术,也有人称之为“君王南面之术”或“牧民之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就明白地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王南面之术也。”
试举《老子》中的一些言论,什么“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老子是主张“少私寡欲,绝学无忧”的,如果说,他所言之“愚”还带有返璞归真之意,那么,诚如余英时先生所言,到战国末期,法家开始攀附老子,对老子的思想解读就越来越权谋化了。以至于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法家的申不害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又说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本黄老”。所以司马迁才把老子、庄子、申不害、韩非子同列一传。他认为:“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非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属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史记》
再如《管子》这本书,《汉书•艺文志》把它列入道家,而《隋书•经籍志》则把它列为法家著作。这也说明了,道法两家的思想渊源要比我们以为的深。如果去了解一下黄老之学的思想,便知它在汉初受到统治者青睐,绝非单纯因为它主张“清静无为”。
《黄帝四经•成法》:“黄帝问力黑,唯余一人兼有天下,滑(猾)民将生,妄辩用知(智),不可法组。吾恐或用之以乱天下。请问天下有成法可以正民者?”黄帝这里问力黑的问题,就是在问一统天下的君王如何应付持不同政见者的批评。力黑的回答是要借助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所谓“道一”,也就是绝对真理。那谁能掌握绝对真理呢?力黑说“夫非正人,孰能治此?”那谁又是“正人” ?当然是指人君。力黑回答黄帝问题的答案,讲得明白点无非就是主张君主把道统与政统相结合,最终集于一身。
黄老之学是主张严禁诤谏的,他们说:“得道之君,邦出乎一道,制命在主,下不憋党,邦无私门,诤理皆塞。”他们最忌讳君王大权旁落,“主之臣成党于下,与主分权,是故臣获邦之半,主亦获其半,则危。”又说“专授(君主把权柄下放给臣子),失道之君也;专授,失政之君也。”这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难道不是如出一辙吗?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说的。所以不要天真地以为汉初统治者青睐黄老之学,真是仅仅为了要与民休息。
汉高祖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了一场黄老家与儒家的著名辩论,很能说明问题。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
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以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
黄生曰:“冠虽蔽,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
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位,非邪?”
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
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汉景帝
这场辩论非常直观和清晰地让我们得以一窥黄老家的思想主张。黄生即《太史公自序》中所说“习道论于黄子”的那个黄子,是汉初黄老学派的代表人物。在汤武受命还是弑君这个问题上,黄生比喻说帽子再破也是戴脑袋上的,鞋子再新也是穿脚上的,君上而臣下,君尊而臣卑,汤、武身为臣子不能正言匡过,反而取而代之,在黄生看来这是弑君无疑。而辕固生作为儒家弟子,自然秉承了孟子“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的看法。最后他还使出了一招“杀手锏”,反问黄生:“要是如你所说,那高祖刘邦代秦而立算什么?”这显然把黄生给噎住了,还是景帝出来打圆场才结束了这一话题。景帝说:“不吃马肝的人,也不妨碍他成为美食家;学者不谈论汤武受命,也不表明是无知。”其实景帝说是打圆场,其实是在拉偏架,很显然他是更认同黄生的。景帝和刘邦不一样,刘邦是开国之君,他可以借“汤武受命说”来寻求举大业的合法性;但景帝是守成之君,他当然不能认同支持造反之说。
后来儒家取代黄老成为汉王朝的国家意识形态,董仲舒虽然也试图用“天人感应说”来约束君权,但此时的儒家也已经相当程度上法家化了。
董仲舒
最早提出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其实是民国学者易白沙。实际上董仲舒《举贤良对策》中的原话是:“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这里的六艺指的是六经,而不是“礼、乐、射、御、数、书”。董仲舒此话所指的是太学制度,而非主张借用政府力量禁止百家在社会上流传。而六经作为“圣典”是春秋时期贵族教育的基本读物,也并非儒家独有,孔子的功劳在于传承和整理,用孔子自己的话说叫“述而不作”。易白沙也只是说独尊儒术,而不是独存。而余英时先生说作为“私家言论”的“儒”,也是百家中的一家,也在“罢黜”之列,也就是说同样不被列为国家意识形态。
汉宣帝的太子曾进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而宣帝则明白地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叹曰:“乱我家者,太子也!”
今人讲两千年之制,实则是“外儒内法”,此说自是卓有见地。然“外儒”也不是仅仅缘饰那么简单,在帝王手中儒、法是可以相辅相成的,用法以杀人,用儒以诛心。
古往今来的帝王哪怕摆出一副“言者无罪”的姿态,也千万别天真地觉得君王会喜欢敢触龙颜的人。君王最喜欢的故事永远都是“介子推割股啖君”、“卫弘演剖腹葬肝”;最喜欢听的话是“皇上圣明,臣罪当诛”。
所谓帝王之术,无非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感谢余少镭老师在本文撰写过程中给予的宝贵意见!
参考文献:
余英时:《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论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
熊逸:《春秋大义:中国传统语境下的皇权与学术》
张富祥:《黄老之学、道法家与韩非的学术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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