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麦,地下骂人江湖…… – 交易者社区

开放麦,地下骂人江湖……

北京一个酒吧,人们自发聚集在那里说开放麦。舞台很野生,演员也不专业。大部分段子一点意思也没有,不重要。人们只是选择一个地方纵情一呼。那些平时说不出口的事情,被舞台灯光一照,看上去也不那么坏,生活本来就是他妈的这样子。

那个舞台

一束灯光锋利,瞄准黑暗舞台。气氛很符合人们对地下的想象,够逼仄也够凌厉。天花板上线路弯绕,离人的脑袋好像只有一米,灯光在上面掠出雪亮,那感受像刀尖悬在头顶。三面灰色墙壁紧紧攥住一个小舞台,和观众席无缝衔接,座椅是荡开的波纹,不允许任何缝隙,每个椅子都坐着人,形成一种逼视。这一切对台上那个可怜的家伙太恐怖了,他还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说话。他的眼神飘来飘去,他的汗都流出来了,观众的表情怎么那么清楚?好像都在笑啊,也好像没有人笑,这两种情况都让他超级紧张。

这个酒吧叫蜗牛的家,在东城区大兴胡同,不起眼,对一些人来说它是个隐秘的小江湖。晚上7点半,人们轮流跳到舞台上说开放麦。这个东西怎么定义呢,大概是脱口秀最原始的那个阶段。但在这里,目标没太多意义,他们只是想在舞台上这么说话(或者说喊叫),吐槽自己和生活,诗意一点,调侃这个无聊的世界。事情的开端可能就是哪个勇敢家伙先跳上去喊了一嗓子。看看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尴尬,穿的随意,说的更随意。而且说实话,那些段子大部分都很没意思。

回到第一个家伙,他终于敢抬起头了。看上去是个标准社畜,老男孩(这个称呼适用于一切看不穿年龄的人),他白T恤,戴着黑框眼镜。憋出来的第一个梗和猜测的身份差不多。“我也是做程序员的,我这人欲望没那么大,很多人都想一炮而红,我不敢奢望红,我就希望能先有一炮。”传来零散笑声,好像也有嘲笑。这算不错。另一个女孩,低着头讲了两分钟,内容是吐槽正在谈的恋爱。场子冰凉,台下有人摇头,最尴尬是灯光出了岔子,太亮了,剧烈到她的单薄身影就像在燃烧。女孩突然蹲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想哭,这一刻台下爆发真正的大笑。

没人笑是一回事。但公平地说,这里尺度够大。尺度是个重要指标,真正的脱口秀和它比起来实在太乖了。首先,性这个话题,电视屏幕和这个舞台是0和1的差别,这里男的女的都可以讲荤段子,有的模糊一点,上山打野炮——不能说的太详细。直白的更多:“这个舞台很高,到我的大腿,上一次到这个位置的,还是我老公的头。”哪怕再羞涩的新人,这一步也可以迅速跨越,这么多看上去严肃或温文的人都在说荤段子,你怕什么呢?还有骂人,骂老板的最多,好像每个人的老板都特傻逼。果然,再一个人跳上去,说了一个想让老板去死的段子。这种话是最容易激发响应的,在这个舞台,老板可能有一百万种愉快的死法。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上台,最多五分钟,你说不出话就得灰溜溜下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每次两个小时,之后人们散场,各自回家,很少有人凑上去和演员合影加微信,短暂的喧嚣像水被抽干一样消失的干脆。这种草率会让人感到淡淡恍惚,貌似一分钟前,那么多人在舞台纵情一呼。他们来到这里绝对不是为了相遇。

那些呼喊的人

那个程序员叫赵百万。为了过来,他提前从工位上跑掉了。他在西二旗这个大厂聚集地工作。七点这个时间,人人都在电脑前或真或假干活儿(当然)。赵百万一言不发,轻手轻脚飘出单位大门。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程序员。公司还行,职位还行,收入也还行,没有一样能算得上好,当然,也不差,反正日子就这么过着。

他不是没听过“35岁是程序员的一道坎”。不想听,他32岁还有三年呢。不过到那时候,转型做管理是最好的,要么做高级程序员,那要求就很牛逼了,得比年轻人高一大截。他搭哪一头呢?抛过来一句模糊的话,公司也不是没有老程序员,也不一定轻易辞退你。

图|赵百万讲脱口秀

这个年龄,他已经奔波在相亲市场上。但他这条件怎么说呢,悬空状态,工作还行,没房没车,跟着他就是一起打拼,但这可是在北京,谁也不知道打拼能成什么结果。何况他心里知道,他也不努力,每天下班就走了。他没法像有的同事那样额外学习新技术,没原因,就是做不到;他也知道自己很难升职,他加班都不愿意,有的时候这事情就是个态度。按理说这个年龄总会有猎头来烦,他从没有,眼看着同事一个一个跳到高薪的地方,送别时,他淡淡地说一句:你牛逼啊。也不太羡慕,他清楚自己够不到,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已经在网上看好了几个相亲对象。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说女孩必须有“闪光点”。是什么,都可以,得有一样。要么长相漂亮,要么很有气场。要么也可以是“英语特别好”。他一次一次相亲,哪个女孩都没有回应,即使他花了上万块去做牙齿整形。

上台表演这件大事,对赵百万是三年前。不过一时兴起,赵百万在公司年会上穿上马褂,讲了一段德云社口味的相声,同事纷纷鼓掌,夸赵百万还有这手,没想到这么有才。他想他居然可以被形容为有才。“有才”是一个讯号,他被其他“有才”的人叫到这个舞台,第一次开放麦他就把自己相亲的事讲了,话音刚落,笑声就来了,他动起全部勇气看台下,这么多人啊,他想,啊,好多人看我。不久,他又来了一次。

一开始,他只敢说最熟的那一块地方,程序员这个无聊工作,他想程序员能有什么梗呢。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总有人觉得我们能黑别人的电脑。还有人给我发微信,问我,在吗,有个事求你,我在一个博彩网站被骗了10万块钱,你能不能黑进去这个网站给我改一下余额?”段子一般,没几个人笑,他给自己找场子,说这段子本来就不值钱。

赵百万就这样成了酒吧常客。模模糊糊地,他觉得喜欢上这种感觉,尴尬,但太刺激了。在酒吧,他渐渐结识了一些朋友,发现大家和他状态差不多,不上不下的普通人,一点也不特殊。比如这个朋友,老葱,他俩有时交流各种各样的烦。老葱那儿之前疫情严重,每天睁眼就到公司的微信群里讨论项目,工作完都该睡觉了,不给人留缝隙。这帮人在微信群里说的不是“人话”,流量、社群,项目运营,这些词都好烦,不想插嘴。
老葱比他还不顺,他还有份工作呢,老葱现在已经辞职,和老板要待遇谈崩了,他没脸告诉父母。似乎毕业以来,生活始终就不开心。工作六年,老葱转了两次行,从包工头跳到自媒体,哪个地方都不给他存在感。他三十岁了,没有对象,朋友从五年前起陆续结婚,谁也不愿意出来陪他喝酒了。

一天,老葱也跳上台,他说命里缺点啥就补点啥,我缺钱缺女人,那我可以改名叫女银。我不想叫老葱了,我的新名字就叫老女银。说着,老葱问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如果我叫“老女银”,你会和我处对象吗?女孩有点不知所措,观众都笑了。老葱再看一眼旁边坐着的男孩:“你男朋友可能早就想跟我处对象了。”

和赵百万一样,老葱也迷恋上这感觉。他说平日里会有一些和性有关的空虚,这没法说,也没法打发,他也没女人,只有在舞台上他能感觉到被容纳。他说如果在平时,我突然问你一句,你能和我处对象吗?我知道你只想让我滚,但是在舞台上没有人会骂我,大家都会笑。

沉思的老葱

老葱说起一个记忆里格外特别的时刻:他站在舞台上,忘了自己说到了哪里,突然发现台下一女孩直直盯着自己。灯光昏沉,可是那个女孩的眼睛在闪烁啊,带着那样的欣赏看着他。这瞬间让老葱一直没睡着觉,多巴胺充溢着小房间,一直到凌晨四点,他才困了。

生活中那堵撞不动的墙,在这间小酒吧里变成棉花做的。每个人用尽恨意一拳打上去,收到一种似乎可以接受的柔软,这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好感受。看那段子,这个相了好多次亲的,“单身太久了,我都快不知道怎么追女生。我就观察别人是怎么找对象的,我怀疑有的人女朋友是买的。因为我发现快递小哥的电动车,竟然会在后座上带一个女生。我就纳闷,他车上要送这个妹子是在哪个平台下单的呢?”。这话在平时肯定不能说,开玩笑也不能,像流氓。他们把生活里的压抑捏成各种各样的俏皮形状。

当然,肯定也有人就只是想找个地方骂人。比如这个给自己起名天一的,他闯进开放麦是一次无意踩雷。有次他在微博上闲闲发条状态,说一流量巨星演技欠佳。一下炸了锅,翻江倒海的人在网上骂他,追踪他,更过分的,把他的号也举报禁言了。于是他找到这个能骂人的地方,说我看那些爱豆就是长的一个样,在我看来可以做一个消消乐,把他们照片放一起,点哪个都能通关,在粉丝看来却是连连看,随便哪俩都能连成一对cp。这是个好梗,观众哈哈大笑,爽死了,天一想,我就骂你啊,我有这个权力,你怎样?

假的舞台,真的生活

这里面一芯是个异类,她北影表演系最后一名。最后一名,也是北影。和别人不同,她的梦想是高大上的舞台。就是不顺,她当过底层演员(戏份剪得一滴不剩那种)、枪手编剧、模特,还在抖音上K过歌,都没红。最后来到这么个地方,有灯光,有观众,还有一些说不上多热情的掌声。但她迅速喜欢上这里,每周六天,她从燕郊坐公交车到市区,开放麦结束,再从某个发车点拼车到家,那会子通常都11点了。

一芯百分之六十的同学都转行了,至少,她还在这个舞台上支撑。她要的就和酒吧气氛一样,一些摇晃的,不确切的,但毕竟残存的那个能被观众看到的梦。父母曾旁敲侧击问她要不要回家发展,但一芯为人强硬,认定的事没人说得动。

刚开始,一芯讲得一点也不好。北影的履历在这地方没用,属于演员的某种骄傲和矜持是奢侈品,只起反作用。对,第一个画面里尴尬到蹲下来的女孩就是她,她不止这么蹲下来一次。不过那样观众也会笑。在这里,观众响不响应和说的好不好关系没那么大,更重要的是展示他们没见过的,比如一个演员标准的漂亮女孩在灯光下怎么手足无措。但一芯的感受相反,她说这个舞台给她强烈安全感,在台上,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舞台上的一芯

真的伤害来自哪里呢,毕业后,一芯曾带了多套衣服,化好妆,早晨六点半等着拍戏,但坐到晚上六点半依然没有人喊自己过去;也曾在晚上接到副导演的微信,对方说,我现在过去。和她住在同一寝室的演员朋友“适时”离开了,她知道副导演的意思。她回了微信:我不怕的,你别来了。第二天,副导演给她安排了全剧组最难做的工作:叫导演起床。全是这样的事。一度,她觉得生活都没什么欲望了,每天自然醒,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后来,她什么也不想干了。再后来,她来到这里。

那段时光,看电影是一芯消磨生命的方式。她最喜欢《人生遥控器》,讲一个中年男性拥有超级遥控器后,以为可以借此操纵时间,掌控人生。一芯说她每次看都失声痛哭,说不出原因。可能只是,她捕捉到主角的那一句话,原来“成功”如此虚幻,是的,他妈的多么虚幻。

说开放麦,就必须放下所谓的尊严。在酒吧,一芯的标签是绿茶婊,那和观众没关系,她自己总这么说,“有人说我这声音是绿茶婊,你们觉得呢?”——这源自一次最彻底的回击。以前,一芯说什么观众都不笑(除了蹲下来那几次),人们不在乎她段子,却总是呼哨着“挑衅”她,你声音是不是装的,声线那么细,像绿茶婊。这么几次,她决定自己把这个标签摘过来自己用。然后她神奇地发现,自己好多了,至少是开心多了。
放下又如何?对一芯,和所有人,它其实都是个开始。给自己戴上绿茶婊之后,一芯的开放麦进入一种自由抒发,状态越来越好。在这个舞台上,任何羞涩都毫无必要,生活里的面具已经够沉重了。听听那些段子,有人性饥渴,有人想骂街,还有人渴望报复谁,都可以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各自的隐秘和无力,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可以被无限接纳。人们在一场五分钟的兴奋里沉醉,离开后那些人都是陌生人。

只是,兴奋的尾巴有时是一种更真切的孤独,能怎么办呢,他们总得回到生活里。这个男孩,对就是天一,他说的确实好,观众会在他的段子里从头笑到尾。结束后,他跋涉一个遥远到仿佛隔了地球的距离,回到自己的老破小小区,有烟火气,麻辣烫大排档一直开到凌晨。坐下来,听见几个陌生人在旁边说闲话,活色生香的。他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一个日本乐队。吉他手曾经说过,人类最寂寞的事情,莫过于在livehouse演出结束后,独自走路回家,在出租屋楼下吃一碗拉面。

天一家楼下的麻辣烫摊子

这正是:
人食五谷各不同,何必深陷泥潭中;台上羽扇唤东风,吹散叶红入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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