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深更讲一个关于野狐禅的故事……

我见过好多大和尚，像藏区的大活佛，名刹古寺的老方丈，甚至某些佛山闭关的神秘老僧，我都有幸见过。

这些和尚怎么评价呢？

和尚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讲官话的和尚。

这种和尚嘛，对官场上下迎奉，在商场左右逢源，这不是和尚，这是披着僧袍的官僚，每次见到这种人，我都要赶紧逃开，怕他浇灭了我的三分佛性。

另外一种嘛，就是不谙世事，只讲佛法，比如某座佛山地宫里，几个闭关的老和尚。他们闭关几十年，每天喝一杯水，吃一块饼，在地宫里研究佛法，拒绝红尘，只追求更高境界的佛法。

这些和尚嘛，虽然虔诚，不过总归有些无趣，你随便开个玩笑，他们都恨不得念十万句佛，帮你斩断心魔，分分钟渡你成佛这种，吓得我赶紧跑开，怕他们给我关进地宫里。

有时候啊，很怀念我先祖谢安那个时代，那个《世说新语》记录的有趣时代。

东晋时期的文人都很清雅，连和尚都很风流，可以娶老婆，还喜欢喝花酒，更要命的是文采都那么好，谈玄论道，出口成章。

我就喜欢这种大智慧的和尚，那种无拘无束，如沐春风，豁达开朗，但是真有这种清风朗月一般的人，谁又肯去做和尚呢？

况且这种和尚，多是野狐禅，不受正统承认。

不过嘛，我就喜欢野狐禅。

我认识一个野狐禅的老和尚。

这个老和尚啊，抽烟喝酒，满嘴脏话，还喜欢对人翻白眼，怼起人来毫不留情。

几年前，我刚来苏州，在一座寺院和僧人喝茶，来了一个老和尚，他叼着一根烟，斜着眼看着我，说哪里来的野小子，这里哪有你的座位？

僧人赶紧介绍，说我是东晋名臣谢安第五十八世孙，本身也是江南名士，著名作家，关键还给寺院捐了不少香火。

老和尚眼睛一翻：什么江南名士，著名作家，我看就是一个屁！

我问他：何为屁？

他说：自以为歌声嘹亮，其实臭不可闻。

我一拍桌子：说得好！为这句话，应该浮一大白！

没想到，老和尚轻蔑一笑，从怀里掏出来一瓶酒，把茶杯倒满了两大杯，问我敢不敢对饮？

我说：有何不敢？

举起杯子，一口气喝完了。

他妈的，喝完后才知道是年份茅台，马上就醉倒了。

醒来后，落了小雨，我爬起来看看，窗外雨声淅沥，竹叶轻舞，老和尚在那泡茶，看着颇有禅意。

我当时问他：什么是佛法？

他说：不知！

我说：那如何修佛？

他说：不知！

我问他：如何成佛？

他说：谁耐烦研究这些！

我说：你不是和尚吗？

他说：屁的和尚，老子只是在这里随便住住，闲着没事念几句经而已！

我问：那你念懂了吗？

他说：佛法害人啊，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念了几十年，越念越糊涂。

我问他：有什么心得？

他说：研究了几十年，研究出来了一个屁！

我哈哈大笑：这才是佛经真味啊！

他问：怎么讲？

我说：歌声嘹亮，臭不可闻。

他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子，倒是有几分佛性！

这个老和尚出身名门，是江南顶级大族子弟，爷爷资助过国父闹革命，家族产业遍布全球，他年轻时是个翩翩公子，后来出家做了个和尚。

他抽烟、喝酒、说脏话，却坚持过午不食，每晚彻夜诵经，研读佛法，隐居在一座荒山古寺里几十年，瘦得像一截棍子。

老和尚六根未净，静极思凡，经常在朋友圈嘲笑我。

我买了几块不错的玉石，假装不经意滴在盆友圈凡一下，说收了几块籽料，马马虎虎，也就几十万吧。

老和尚回复：的确很垃圾。

我大怒：你懂个屁啊！你有吗？

老和尚勃然大怒：老衲未出家时，江南所有美玉都是给我留着的！当年苏州玉雕大兴，就是我们买起来的！

我说：那是未出家时，你现在有吗？！

老和尚更加愤怒：你过来，老衲拿几块古玉给你见识见识！

我赶紧过去，他就拿了几块古玉给我看。

我拼命赞美他，说小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哎呀，我们年轻人哪见过真东西啊，转手就把几块古石揣兜里了。

哎，就喜欢和这种世家子弟交往，随手送点儿东西，都是收藏级的。

他偶尔心情好，也看看我写的东西，看完后就批评我，说我写的江南大族的衣食住行完全不对。

他教育我，自己家当年如何吃穿用度，家教门风如何。

我才发现，原来江南十大古镇之一，有一座竟然是他们家的。

是的，整个古镇都是他们家的！

而某个文学殿堂的老前辈，当年是他们家的私塾老师，老作家当年收录到语文课本里的一篇文章，写的就是他们家的事情，我当年还背过。

江南大族，果然深不可测啊。

所以闲着没事，我也经常去找他聊聊，很长见识，只是他讲的东西太敏感，好多都不能写出来，也是遗憾。

有时候，我也抓住其他和尚聊聊。

我问一个年轻和尚：为何出家？

和尚说：因为看破了红尘。因为某个人，因为某段情。

我说：哦，还想她吗？

他说：和尚早就忘了她了。

我：我又没说是谁！

和尚：……施主，你不按常理出牌啊！

老和尚觉得我就是吃饱了撑的，还问人家为何出家？但凡有点儿好去处，谁愿意青灯古佛苦苦捱着？
他说，好多人家里穷，没什么好去处，就被家里送去做和尚了。江南的和尚嘛，比较随意，没那么庄重严肃，就是一份职业。好多年轻和尚熬不住，白天在寺院做法事，赚了点儿钱，晚上就戴上假发套，去歌厅搂着小姑娘唱歌。

我说：这种被抓到，要被寺院打死的吧？

他说：那怎么会？有时候惹出事来，寺院还要花钱赔给人家！

我问：怎么那么妖？

他说：哎，十几岁的娃娃，谁还没有七情六欲啊？你让他熬着，红尘那么多诱惑，他哪能熬得住？老衲现在看见年轻人出家，上去就是一个嘴巴，父母也不养，娃娃也不教，失个恋，失个业，卵子大的事情，就哭哭啼啼要出家，哪个家让你出！赶紧回去，莫脏了我的庙门！

我说：打得好！

我又问他：那你出家后，有没有去过歌厅？

他说，没有。

我问他，为啥？

他眼睛一瞪：老衲怎么看得上这种胭脂俗粉！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喝花酒，都是“扬州瘦马”陪着，琴棋书画，还会写诗填词！哪像现在，姑娘就他娘的知道喝酒！讲黄段子！比男人还豪放！不知道的还以为穿越到了唐朝！

我哈哈大笑，也好奇问他：为何都是“扬州瘦马”，没有“苏州瘦马”？

他说，扬州之前是两淮的盐商聚集地，盐商奢靡，所以才有了“扬州瘦马”。就是从乡间买一些清秀的小姑娘，从小精心调教，培养琴棋书画，以后好高价卖给盐商做妾室。

他感慨：都说江南奢华成风，吃豹胎、猩唇、狮乳、百鱼汤，其实这都是盐商吃的，江南讲究“时令食物”“不时不食”，不吃这种腌臜东西的。

我赶紧问他：豹胎、猩唇、狮乳这些都好说，百鱼汤又是什么？

他说：所谓百鱼汤，就是取各种鱼最鲜的部位烧汤，像鲫鱼舌、鲢鱼脑、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乌鱼片等。

我问他：好喝吗？

他说：腥膻扑鼻，怎么会好喝？盐商又有什么品位！

不过他也感慨，说盐商也有好处，他们附庸风雅嘛，倒是推出了不少大画家！其实从古到今，艺术品的品位，艺术家的地位，都是最有钱的那波人决定的，毕竟普通人不买画嘛！

他说，八大山人当年就是盐商靠追捧起来的！齐白石开始也学八大山人的“冷逸”，差点儿饿死，后来自创了“红花墨夜”一派，大俗大雅，受到北京富商的认可，才一炮打响。

他说：所以你写得不对，世家大族不仅要修桥铺路，办私塾，建学校，还会大量买艺术品。像我们年轻的时候，所有最贵的艺术品都是给我们留着的，最好的玉雕、红木、古玩、字画，统统买下来。有一些年轻有才华的艺术家，也要买，还要长期买，不然艺术家都饿死了，还有个屁的文化啊！

他说：这其实也是辩证法。大家族花钱支持艺术家，后面艺术家大成了，之前买的艺术品也能增值，也算不错的投资。所以所谓江南大族，生生不息，其实有它的逻辑在，以后你要写江南大族，要记得这一点。

我赶紧问他，家里有没有收藏齐白石的虾？

他鄙夷地看着我一眼，说：齐白石的画，在我们家根本上不了墙好吧。我们家挂的都是明画！

我：……能送我一幅吗？

老和尚：滚出去！

……

前几天，我问老和尚：秃子，最近晚上老梦到敲木鱼的声音，是不是佛祖显灵要点化我啊？

他嗤笑：不要老给自己加戏。说不准你自己是妖怪转世的，佛法要斩妖除魔啊！

我想了想，以前看《新白娘子传奇》，当时许仙和白素贞就老听到木鱼声，还真是有点儿意思。

我问他：那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老和尚：这世上那么多妖魔鬼怪的，老子怎么知道是哪个！

我：那会不会有危险？

老和尚说：就你这贪财好色，贪生怕死的，还敢说自己一身正气？不过你小子嘛，还是个有功德的！不然就你写的那些东西，老衲早就给你一个掌心雷，给你劈死了！

我说：你放屁！掌心雷是道教的好不好！

他说：老子佛道双修，你管得着吗？

我说：要不然我也在寺院住几天吧？

他说：你六根未净，红尘未了，不要影响我们清净修行！

我勃然大怒：寺院有你，就不得清净！

又吵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听着落花满地，万霞纷飞，突然有些惘然了，我又问他：到底什么才是佛法？

他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地说：我要是知道，早就成佛了，还用每天在这里念经？

看看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古寺暮钟，万鸟归巢，突然有些领悟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懂。

修行原本就是无迹可寻的，仿佛那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所谓佛法，亦复如斯。

毕竟，龙应该藏在云里，佛应该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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