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只能懂事……
当一个女孩从女儿升级为姐姐,她的面孔也就变得模糊。女儿有各种各样的性格,乖小孩,撒娇的小孩,上房揭瓦的小孩。可姐姐只有一种模样。
作为出生在多子女家庭的长姐,从小到大,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这姐姐多懂事呀。”
不是我格外可爱,只是,每个姐姐都需要是懂事的。我也没能免俗。
我家里亲戚特别多,嘴巴也多,平时吵吵闹闹。可在一件事情上有坚定共识,在我家三个小孩子里,大姐最懂事。
我觉得他们说的很对。
我和妹妹差了八岁,和弟弟差了九岁。在家里,他们总是调侃我是老阿姨,吐槽我年纪这么大还没有男朋友。一开始我还会辩解几句,后来索性不想理他们,谁让他们不懂事儿呢?
那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和我过不去。
还没出生,妹妹就把妈妈抢走了。那是2005年,我才上小学,只知道妈妈不见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暑假,我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名,爸爸奖励说要带我去见妈妈,说一家人一起去旅游,地点是仙女湖。
火车滴滴地开着,可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发现出现在面前的不是仙女湖,而是周围满是荒草和灰色建筑的出租房。久违的妈妈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
妈妈说,这是妹妹。
我被尴尬冰冻在原地,转过头问我爸:“我们还去仙女湖吗?”他眨巴眼睛,说下次再去。
过了一年,弟弟又出生了,那是我们家最大的喜事,爸爸特意把我从教室接到镇卫生所。我不记得第一眼的弟弟什么样,只记得产房角落那一坨干燥的屎。别人都在看弟弟,我看着屎, 想着那坨屎和我弟弟才是一母同胞。
一开始,爸爸妈妈没有要求我该怎么“做姐姐”,可弟弟妹妹这个物种一旦降临,生活一定就不一样了。比如,我和妈妈每次都要走20分钟的路去菜市场买菜,马路旁低矮的树木自顾不暇,更没法为行人提供阴凉。本来,我和妈妈一个人提着一袋菜,快乐又和谐。现在,妈妈手里抱着一个小孩,满头大汗,她的菜就只能自动转移到我的手里,然后我顺其自然收获夸奖:“小禾长大了,变懂事了。”
那似乎是一个开始,“懂事”这个词牢牢跟住了我。我再也没有问过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我们去仙女湖。我们就这样走在夏天里,一天又一天。后来离开新余的时候我都没去过仙女湖,只记得去往菜市场那条路上不知名的小野花。
弟弟出生100天时,我有了第一张照片,是我们三个的合影。
那天,一个女摄影师骑着突突突的女式摩托来到了家里,第一眼看到弟弟就开始夸奖,“这小孩耳垂好大,以后长寿着嘞”“长得真像他爸爸,以后肯定很会赚钱”……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写作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发现弟弟的耳垂好像真的挺大,我暗自嫉妒,他不该活得比我久。
给弟弟拍完百日照后,妈妈挑选了几张好看的,女摄影师说九张为一版,结果妈妈只挑了八张,正想着怎么凑够九张。摄影师提议让我们三姐弟一起拍个合影,妈妈答应了。
我第一次被拍摄到照片里——旁边是删不掉的弟弟和妹妹,仿佛是童年的一种证据,我永远和两个我讨厌的小孩挂钩了。当时,头发凌乱的我匆忙从新婚叔叔的房里抱来了玩偶;妹妹拿着华丽的假花站在旁边,弟弟眯着惺忪的睡眼坐在车里。
弟弟妹妹出生之后,我们四口之家搬到县城里。矮小的旧房没有阳光,一间房只有一个帆布衣柜做装饰,所谓的客厅也是和人共用,我也不可能有自己的空间,所有日子被弟弟妹妹填满,妈妈做饭的时候我照顾弟弟妹妹,妈妈买菜的时候我抱着弟弟妹妹。放学后我要照顾弟弟妹妹,周末也要照顾弟弟妹妹。
这两个小孩占领了我的全部,包括空间和时间,偶尔,我也想从里面挣开。那时候,下午六点,电视里会播放我最爱的动画片《百变小樱》。可惜的是,动画片播放的时间和我妈做饭的时间撞上了,于是我理所应当要照顾我弟弟。弟弟一坐婴儿车就哭,非得让人抱着。我年纪小,抱不了多久,只好把他放在凉席上,让他和我一起看动画片。神奇的是,他一看《喜羊羊与灰太狼》就不哭了,妈妈只能把频道调到那里。
我不开心,但相比较而言,他的哭声更让我厌烦。于是我只能妥协。看着他不时露出的笑脸,我不经意间把他推倒在凉席上,刚好撞到风扇,弟弟的嘴角开始流血。
听到弟弟的哭声,妈妈立马从厨房赶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告诉她是弟弟自己找玩具摔倒了。妈妈没再追问,抱着弟弟离开了。我默默把电视频道调到了《百变小樱》,节目刚好开始。
懂事的我一天一天长大,爸爸妈妈也习惯了这个事实,他们长女的角色是姐姐,姐姐就应该像我这么懂事。
习惯这个词意味着,我不会再收到来自他们的表扬。
所有事情一点一点变得理所应当。比如那杯永远烫嘴的豆浆,我永远来不及等它放到一个合适的温度。妹妹上幼儿园时,我升初中,每天自己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上学:妈妈只送妹妹一个人。冬天,妈妈每天七点起床插上电,让豆浆机工作。半小时后,热乎的豆浆被我倒在杯子里,我只有十五分钟把它喝完,时间多一点点就会迟到。
我曾要求我妈骑电动车送我和妹妹一起去上学,可爸爸让我懂事点:太早了妈妈想多睡会儿、妹妹那么早去学校也没事儿干、早上太冷如果妹妹感冒了就更难办了…….
我中学时寄宿,周五回家的时候,就要把家里积累了一周的锅碗瓢盆和脏衣服洗干净,周六早上它们就会整齐地呆在橱柜里,飘在带有阳光的微风中。那段时间,邻居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禾长大了,又能干,又懂事”。但只有我自己内心最明白,我更希望拥有一个安静的周末。
日子过着过着,我上了一个外省的大学,爸爸妈妈以为那是第一志愿失败的结果,他们不知道,一共6个志愿,我把唯一省内的大学放在了最后一个。
大学是一种逃离,在外省,我似乎做回了自己,但懂事姐姐的角色还是回来了。大四,我考研被一所学校录取,研究生学费8000块,拿到的奖学金只有5000块,我把情况告诉了我爸,他告诉我去贷款。于是我申请了一万块的助学贷款。几天后,我爸在网上给我弟买了5000块的网课。
就这样吧,我想,一句话也没有说。
2020年疫情,我在家里从一月待到了九月研究生开学。期间是一而再,再而三与妹妹的争吵。
因为自己是沉重的姐姐,我一直在有意识地给妹妹灌输独立观点,诸如,“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你有某某权利,别人无权干涉。”我一直觉得这是为了妹妹好。可我发现她把这些理论当成了对付我的武器,每次都会用“凭什么”“为什么”一类词回怼我。
妹妹的反驳让我开始思考:是不是当个乖乖女也不错,更适合普通的家庭?其实,“思考”这个词分量还是轻了,我更多地是怀疑,自己不该教妹妹那些东西,这样一来,我在她面前也失去了“长姐”应该有的权威地位,这让我从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求仁得仁,从这个角度说,我和爸爸妈妈是一样的。观念这种东西像顽强的水滴,生活在那里面,我没法不被它穿透。
研一放假,我和朋友聚会,一群人在KTV唱歌。第二天早上,一个朋友的初中同学小C联系我,和我聊了会儿。我本以为只是简单的社交问候,没想到后来朋友告诉我,小C对我一见钟情,想要追我。试着聊了一段时间,小C直接从外地飞来学校见我。
相处的那几天,我发现自己对小C一点也不心动。一开始朋友劝我可以试试,我不知怎么默认了。那天晚上我说出了“我愿意”。可当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无尽的后悔像海水一样把我淹没了,我难以呼吸。我想要反悔。
我把这个消息和想法都告诉了我妈,我妈在电话里批评我不够懂事儿,言语中多次强调小C家刚拆迁,有三套房子。可这次我不想那么懂事了。
第二天我当面向小C道歉,把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我永远也不可能为自己“懂事姐姐”身份画上句号了,这一生,我都会停留在那里面。甘之如饴,同时意难平。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多么怀念自己还是家里唯一小孩的那段时光,所有亲人无比宠爱我。爷爷每逢集镇的时候,都会给我买在当时还很贵的糯米饭;每次去上学,奶奶都给我扎好看的麻花辫,再戴上两朵红色的假花,在农村小学,我头上的颜色总是最灿烂的;还有姑姑告诉我,当年她给我买了好多可爱的小裙子,我穿上就像个小公主;而妈妈则不好意思地讲述,当年她在火车站送别我的时候,眼泪根本止不住。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在南方严寒的冬天,我半夜突然饿醒,想要吃蛋炒饭。我爸二话没说,穿上外套,跑到矮小昏暗的厨房,用柴火灶为我炒了一碗蛋炒饭。现如今我已回忆不起那份蛋炒饭的味道。但这么多年,我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吃上一碗蛋炒饭。
半夜叫父亲起来做蛋炒饭,不懂事的小孩才会这样做。
我好希望,我可以一直那么不懂事。
这正是:
阿姐本是妙龄花,谁知父母添新茶;独宠不在心如麻,难抵纷扰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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