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的一次考古挖掘……
考古这个小众话题,曾在今年高考期间被全民热议。真实的考古是做什么的?考古学生是不是人手一只洛阳铲?众说纷纭。今天的故事来自于一个考古系学生,她和同学在一次考古过程里,发觉了现实的魔幻。
住在“村霸”的地盘
2017年的下半年,我刚上大三,因为考古系的实习要求,我需要与三十多名同学一起跟随老师到考古现场待4个月。
考古系的实习内容,一般是发掘古代村落遗址。我们的发掘区俗称“工地”,听起来和搞建筑的差不多,不过他们是向上盖楼,我们是向下挖掘。
从学校所在的省会城市,到我们实习的小村子,汽车在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我们走进院子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来“劳改”的。
我们租住在村支书父亲(被村里人称为“老支书”)家的自留地上,之前老师带人来铲平了玉米,在地上铺一层砖,搭起了活动板房。地砖上生着青苔,爬着蚂蚁。浴室也是活动板房,没有太阳能热水器,洗澡只能用锅炉现烧水。
等我们把行李安顿好,老师宣布了一条严肃的纪律:除非上工,谁也不许离开这个大院子。
村里人的许多观念还被迷信支配着,以村长为代表的一部分村民认为,考古队的发掘工作会破坏风水,不支持我们发掘。村支书能够支持我们,主要是因为我们租了他父亲的空地,租金收入可观。老师觉得村里人际关系复杂,不知道哪些人反对考古发掘,害怕同学们到处乱走,会和村民发生摩擦,带来麻烦,干脆把我们关在这个院子里。
村支书的父母把客厅借给了我们做会议室和工作室,老两口住在仓库里,经营一家低配版小卖部,为我们提供夏天必备的冰水和雪糕。
实习的日子一成不变,清早7点钟上工,晚上日落前下工,看鸭子成群结队回到院子里,唯一有变化的,是不同的云彩和晚霞。
我们不能出门去村里的小卖部,只能光顾老支书的店。但老支书做的是独门生意,东西定价比外面高出许多,一卷杂牌子卫生纸卖4.5元,买雪糕的同学也反映说,老支书卖的雪糕都是假冒伪劣产品。
即便如此,第一个月仍然岁月静好,我们笨拙地学着考古工作技巧,皮肤越晒越黑,沙土糊在汗水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泥。
我们发掘的是大约6000年前的史前村落,先民们在河边搭建半地穴房屋,靠狩猎和捡河蚌为生。经过漫长的岁月,房屋已经变成了土坑。古代遗迹里填的土与现代耕土颜色不同,我们由此确定遗迹的范围,从遗迹中寻找古人用过的东西,有骨头磨成的缝衣针、石头打磨出来的狩猎工具、陶罐碎片、陶制纺轮等等。
古代瓷片,大概在辽金时期
雪糕争端
我们在遗址里取得的土壤样本,都要拿回驻地,用浮选仪冲洗土壤,取得土壤中的植物孢粉,对古代植物进行分析。浮选仪要用大量水和电,而老支书家的鱼塘换水也需要电泵。
对此,老支书的妻子十分不愉快,她开始喋喋不休地传我们的闲话。一会儿造谣说工地的出纳给大家买病死猪肉,一会儿又抱怨我们把外面买来的矿泉水、饮料和水果冻在她的冰柜里,却不买她的雪糕。
我们工地的物资采购,都由当地的文管所干部负责。这些干部们和我们同吃同住,大家吃的饭都是一个锅炒出来的,所谓病死猪肉绝对是无稽之谈。听到这些,也没有人当真。至于我们不买她的雪糕,完全是因为她卖的三无伪劣雪糕质量太差,充满了劣质香精的味道。
为了解决用电冲突,老师联系了我们所在自然村的生产队长,经过协商,把浮选仪搬到他家里。可是,老支书的妻子仍然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继续造谣生事。
直到8月的一个晚上,我走过工地外面玉米地的拐角,听到另一边传来了领队老师和干部在一起聊天的声音。
老师似乎很愤怒:“明天就自己买个冰柜,那个老太太要是来闹,就让她来!”
第二天,出纳买回了一个大冰柜,老师还许诺,以后出纳去采购食物的时候,班长可以坐车一起去镇上,给大家买零食,我们终于实现了冰水自由、雪糕自由,甚至乐事薯片自由、好丽友蛋糕自由。同学们欢呼雀跃,立刻把存在老支书家冰柜里的饮料都拿走,装进了自己的冰柜。
第三天清晨,大家吃过早饭,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上工时,老支书果然带着他的妻子,出现在了食堂门口的监控下。
饮料和雪糕卖不成了,老支书心里有气,然而,地是学校租的,老师就是他的半个金主,他只能指桑骂槐,和文管所干部耍横。
“我X你妈,X你妈,都他妈是你挑拨的!”老支书拉着文管所干部,一串熟练的脏话三字经脱口而出。
老师正在刷牙,赶紧匆匆忙忙漱了口,一边和老支书讲理,一边指挥群众演员般围在一边的同学:“相机、手机都拿出来,录像!”
负责整个工地摄像的师姐立刻赶来,拿着全工地配置最高的尼康相机,所有同学也都掏出了工地配发的单反,或者自己的手机。
面对着一片摄像头,老支书继续撒泼放赖:“你们租了我的房子,可没租我的门,有本事你们都别走门了!”
“按您的意思,我们是不是要把这院子每块砖都租一遍?我没听说有这么租房子的。”有位同学急中生智,回敬了老支书一句。
大家说得有理有据,又有录像为证,老支书占不到便宜,恼羞成怒,扇了自己妻子两个耳光,又踢了她两脚,拉着她走了。
一场闹剧结束,我们照常上工。
发掘区,深色阴影部分就是古代遗址
上午9点半,老师喊大家到发掘区的一处遗迹前,点评同学在发掘中遇到的问题,进行现场教学,他谈到发掘过程中,考古工作者经常会错误判断遗迹的叠压关系,导致出现失误。很多人撰写发掘报告的时候,会对自己的失误进行粉饰。
老师总结的时候,借题发挥了一句:“唉,你们以后要是发现别人发掘过程有错误,批评的时候最好点到为止,否则……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人家会早晨7点钟来骂你的。”
大家想到早晨的那一幕,想笑又不敢笑。
和“村霸”斗智斗勇
风平浪静的日子又过了一个多月,这个月里,考古队开除了一个老更夫。
为了考古工作顺利进行,在雇佣民工的时候,考古队会优先考虑村干部的亲友。之前,老支书推荐一个跛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当更夫,负责晚上看守工地。可是,这位更夫经常在晚上值班之前喝酒,劝说几次无效后,负责管理民工的干部刘叔按照规定开除了他。有天晚饭时分,被开除的更夫来闹,老师和刘叔制止他后,我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完全想不到,老支书保留的大招,从那天起就埋下了伏笔,激烈的对决还在后面。
中秋节过后,刘叔过生日。考古队员过生日也不能回家,我们老师常说,考古队员的生日,就是考古队的节日。每当有人过生日,我们都会在那一周的休息日买蛋糕、喝酒,用工地的卡拉OK唱歌。
刘叔和同学们关系不错,那天晚上,他和同学们喝着啤酒唱着歌,门外忽然传来骂声,指名道姓地造谣辱骂刘叔贪污经费、玩女人。
大家从食堂里出去,只见被开除的跛腿更夫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大喊学生殴打残疾人。
我们恍然大悟,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在活动板房里喝酒的同时,老支书拉了残疾更夫在仓库里喝酒。一个村里的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老支书想要给我们找麻烦,就像下象棋一样,随便从他那边找个卒子,拱出来就是了。残疾更夫便是他的棋子之一。
没人敢碰躺在地上的更夫,万一扶了他一把,那可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班长本着尊老爱幼的人道主义精神,找出一条闲置的珊瑚绒毯,直接盖在了他身上:“大爷,天冷了,您盖着,小心着凉。”
有人敢来考古工地讹诈,老师立即决定报警。文管所的另一名干部支了个招:“他讹咱们,咱们不能等着被他讹,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主意倒是好主意,怎么操作啊?
“快去找几个身体不好的学生,开车送到镇卫生所,就说是被来闹事的吓到了,得去医院。”
大家马上行动起来,一边报警,一边选了几个平时体弱多病的同学,开着工地出纳采购用的面包车,直奔镇卫生所而去。
附近的小镇离考古工地只有15分钟的车程,警察很快到了,把躺在地上的更夫拉了起来,双方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
更夫一上警车,他的妻子马上就跑到办公室里,坐在老师平时午睡的皮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怨天怨地,怨我们报警害得她家男人被抓走了。
活动板房不隔音,办公室里的半夜哭声,隔壁寝室里的女同学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两个疲倦却没法睡觉的同学互相搀扶着,下床来到了隔壁。其中一位甘肃同学坐到那女人旁边,也开始哭:“阿姨,你别这样啊,我们,我们可都是小姑娘啊,我们害怕!”
以哭止哭确实有效,这老太太闹不下去了,只能起身回家。
遗憾的是,这件事,派出所的警察只能调解。对方不是随便来找麻烦,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摸清了摄像头的位置在食堂门口。同学们从食堂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挡住摄像头,虽然跛腿更夫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仅凭调出来的录像,并不能证明他是讹诈。
后来,发掘工作结束,我们全面转入室内整理的时候,派出所又打电话,让我们派人去签字结案。这次,更夫和他的家人们不在,警察也就多和我们攀谈了几句,提到老支书就是个“村霸”,之前利用职权在村里多占了一大片水田,经常因为经济纠纷,和村长、生产队长等人的家族发生冲突。警察叹口气说道:“唉,你们一群外地人,去哪租地不好,非要租这家的地,这可是出名的老刺儿头了。”
去做笔录的同学回来,说起警察的话,大家也只能长吁短叹一番。谁也不能预知未来,我们租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水竟然有这么深。别人都说“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现在看来,村里的套路也不少。
看清了套路的我们无法马上逃离,仍需等到文物整理工作全部结束。
上工的路
12月,考古工作彻底画上句号,留守在工地的最后一批同学撤离,活动板房全部被拆掉。等来年的春天,封冻的土壤融化,发掘现场将被填平,重新种上玉米。
尾声
2018年3月,班长在课间拿出一张薄薄的A4纸,告诉我们,跛腿更夫的家人找相关部门反应情况,诉求是一笔巨额赔偿,并要求开除当天在场的同学。
我们实在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提出无理要求。
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无论是教育部门还是学校都不会答应,只是要求领队老师和班长写一份情况陈述,把那天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班长希望大家能在课间尽快签字,不要耽误时间,因此,她把陈述书的照片发到了群里。在不到一千字的陈述书中,班长原原本本地叙述了那天更夫来闹事的风波。
文字很短,我们却看了一遍又一遍,签下名字的那一刻,短暂而漫长的四个月实习经历,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回。
从烈日炎炎的酷暑,到寒风呼啸的秋冬,我们在那个小小的院子和发掘现场之间,重复着两点一线的日常,而当时老支书的几次挑衅,回想起来,竟然显得颇有幽默气息,变成了枯燥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趣事。
猫哥言,这正是:
千年文化全作古,礼义廉耻接近无;利字当头复兴路,环顾周遭满狼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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