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闯入无人之境……

新时代女性，正在撕掉标签，挣脱定义。在家庭、事业的场域之外，她们在远方的雪山与大海中驰骋，突破女性柔弱的刻板印象，重塑自我、拥抱自由，也用勇气和潇洒向生活敬了一杯烈酒。

往南方开

2020年9月23日，56岁的苏敏开车出发了。女儿的身影从后视镜里渐渐消失，丈夫待在家中，将要因为再没人给他做饭而发愁。

苏敏自驾，从郑州一路向南，开到三门峡。到西安后，她绕过秦岭去成都吃火锅，又南下大理，在洱海边露营。经过20多个城市后，苏敏来到海南，穿上橘黄长裙，赤脚踏上沙滩。

苏敏已经在海南呆了两个多月。除夕，她独自在停车场过年，支上那张75cm高的折叠铁桌，装上高山煤气罐，等水开后，放下自己包的猪肉馅饺子。

晚上，她爬上铁梯，睡在自己布置的车顶帐篷：底部垫着10公分的防潮垫，四面带窗。床头挂着防潮袋，还有一个特意带来的猴子玩偶，陪她入睡。此外，苏敏还带有三眼卡式炉、20升冰箱、1200瓦户外电源、移动wifi和拍摄视频用的支架。这些都是出发前9个月，她自己上网查攻略购买的。
 
出门前，苏敏的生活憋屈、压抑。丈夫与她经济AA制，无论她说什么都挑刺。”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说。”苏敏说，丈夫发起火来会打人。最严重的一次，她也气急了，拉了把凳子，又迟疑了一下。丈夫拿起来就往她背上砸。2019年，苏敏确诊了中度抑郁。最严重时，她在家里不自觉地流泪，服抗抑郁的药。

出门后的半年，苏敏拥有了比结婚30年来都多的笑容。

她在抖音里分享每天的日常。第一次吃到椰子鸡：”以前只知道椰子可以喝水，现在知道还可以做菜。”第一次冲浪：”努力了很久，还是没从板上站起来。”第一次找到自己：“跟生活请个假。不做他的妻，不做孩她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苏敏在抖音上收获了26万粉丝，认识了许多被生活围困的“大爷大妈”。有人说她活出了自己的梦想。有人考了驾照，想跟她一起出发。

一切改变，源于2019年的冬天。一个寻常的下午，苏敏上网看穿越小说，不知怎地点进一个链接：一个女性，正在分享自驾游的经历。

苏敏停下了。一个念头如石子般，击中她”一潭死水”的生活：人，还可以这样活？

她想到那辆自己在超市打工两年后，买来的白色大众，想到副驾驶上喋喋不休的丈夫，想到结婚的女儿、明年就上幼儿园的外孙。

苏敏开始查攻略，买户外用品，自学拍摄和剪辑。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期盼。一个决定如一壶将要烧开的沸水，冲出阀门，撞击在她的胸膛：明年她就要出门。到远方去，一路往南方开。

手擎小鹰的女子

早上起来，宋坤听说了其他船队的消息：大不列颠号上，手腕粗的支架被巨浪打弯了。德里号上，几个船员被巨浪冲下了甲板，一个人的胳膊当场折断。

2013年11月12日，是宋坤的30岁生日，也是她参加环球航海比赛以来最凶残的一天。

凌晨两点，前帆被刮到支索上。巨大的风力将几百公斤的帆从中间撕成两半。六七米高的巨浪、晃动的球缭、咯咯作响的绞车、横飞的罐头，甚至没绑好的冰箱……这里的一切都能”干掉”她好几遍。

青岛号，这艘23米长的单体龙骨远洋帆船，此刻正倾斜30度，在60节（约为陆地上110km/h）的风速中于南大洋上斜行。”这是片疯海！”宋坤喊道。

在航海界，南纬40度的南大洋被称为”咆哮的西风带（The Roaring 40）”。从南非开普敦到澳大利亚阿尔伯尼，是这场环球航海帆船赛中最凶险的赛段。这是水手的地狱，就连海豚、鲸鱼也避之不及。

 
这天轮到宋坤掌舵。几天来，她所在的帆船青岛号，一直在波峰浪谷间冲锋。在浪尖，宋坤能清晰地俯瞰到海鸟的背影。还没回神，船又顺着浪冲下去。从谷底回头，背后的海浪像山一样高。

船员在呼啸的风暴中对她吼道：”Happy Birthday, Vicky!”宋坤眯起眼，冲他咧嘴笑。狂风卷起海面的飞沫，砂砾一样打在她脸上。海浪拍向甲板，宋坤两手扶着舵轮，只能扭头躲开。海水在脸颊风干，留下细细的盐粒。

2013年9月，29岁的宋坤开始了克利伯环球航海比赛。前一年，她与相爱八年的丈夫离婚。一份爱是怎么消耗殆尽，乃至成为疤痕的？她想不通。一天，在酒吧，宋坤看到了那张海报：一艘大帆船，曾经带她跨越过大西洋的”青岛号”。

2006年，毕业于日语系的宋坤是青岛帆船俱乐部的一名助教，帮外国教练翻译，辅导中国孩子学帆船。五年后，熟悉了帆船技巧的宋坤，参加了克利伯环球帆船赛的大西洋赛段。

宋坤注视着那张海报。汪洋之中，她感觉它像一座孤岛，脆弱，却好像又透露出倔强的力量。海报上写着：环球船员招募。环球……”不就是跨过七八个大西洋吗？”

此前，从未有中国人完成过环球比赛全部赛段挑战。宋坤报名成功了。出发前，妈妈突然病倒，确诊肝癌。宋坤打算放弃。妈妈却说：”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我想和你一起完成你的心愿。”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青岛号帆船从英国伦敦出发了。帆船比赛时不启动发动机，仅靠风力和洋流航行。水手们需要轮流值班，掌舵、换帆、调帆。到南大洋，青岛号上的8个环球船员，已经倒下了5个，宋坤还在值班。

在青岛号的8位环球船员中，只有3位女船员。南大洋上，另一位女船员还坚持着在厨房里做饭。帆船正像筛糠一样抖动，厨房里的瓶瓶罐罐不断从壁橱里跳出。宋坤看见她戴上了头盔，防止脑袋被砸伤。

在远洋帆船上，”女孩子可不是只能当花瓶。”在大西洋的一天，风速达到20节。船长命令进行三次调帆，点名了几位”壮劳力”后，人手不够了。
宋坤说，我和你们一起去前甲板。她系着安全索，刚走到一半，便被甲板上的大浪打到地上，里外湿透。宋坤跌跌撞撞，半爬半跪，降下几百公斤的前帆移到一边，再升起另一面帆。那天，她和队员用了一个半小时，完成了平时30分钟就能搞定的换帆。

但南大洋赛段结束后，两位女船员还是退出了。旅程还未过半，青岛号上的环球女水手只剩下了宋坤一人。她想到母亲：母亲面对的生死，远在她之上。”唯一支持我的就是和母亲的约定。我不能逃避，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离开这条船。”

宋坤突然想到出发前，船长说，南大洋是他最渴望的航行。她这才明白：”只有经历这些，我们才能成为真正的水手。拥有强劲心脏、坚定信念的真正的水手。”
 
最后一个赛段，有天掌舵时，宋坤遇到了生理期，在船头固定前支索的时候，又被浪给浇了个透彻。

回到50公分宽的小床上，想到睡4小时后，又要值班，她一头埋进被窝，开始哭泣。船上机器在规律地隆隆作响，导航仪嗡嗡地运转。浪花撞击着船舱，舱壁拍打着她的脊背。

渐渐地，宋坤听着这些有节奏的声响，好似一种亲切的安慰。她不再哭了，感到自己好像躺在一只巨兽的身旁，听它胸膛心脏的跳动。

出发315天后，青岛号穿越六大洲，途经16个海港，完成了4万海里的环球航行。宋坤回到青岛，成为”中国女子帆船环球第一人”，在抖音上分享她的经历。有人看了她的视频，种下成为女船长的梦想。有女性留言：不为彼岸只为海。不知何时起，姐姐成为了我在黑暗里的一道光。

宋坤还记得一只海鸟。在甲板的一天，它突然降落在她的左手臂上。宋坤惊讶地注视着它，”像只小鹰一样俊朗坦然”。她想起漫画《天是红河岸》里的女神伊修塔尔，希塔托帝国里手擎一只小鹰的女子。

宋坤在那天的日记中写下：”希塔托的启明星，我渴望自己如你一般明亮。”

他们不了解女性力量

青岛姑娘铁豆，感到许多人对女性力量缺乏了解。

铁豆从小就喜欢运动。妈妈给她报名了古筝、书法，她却在学校参加了田径队。2018年，铁豆在抖音上发出一条展示自己手臂肌肉的视频：”现在不都流行妹子们有点小肌肉、马甲线什么的。可为什么我一抬手，就跟要去打架似的？”她的抖音火了。

毕业于新闻系，从青岛海关的新闻宣传科辞职后，铁豆开始在抖音上发自己极限运动的视频。滑雪、攀岩、赛车、跳伞，她什么都尝试。但无论哪种运动，都总有人质疑：你用替身了吧。你用别人攀岩的镜头，好意思吗？甚至有人发来私信：你睡了多少个男人后，才会了这些？

铁豆感到难受：”明明就是自己一点点撑着，走到现在。为什么要这么恶毒？”

相比攀岩，铁豆更喜欢滑雪和赛车。”攀岩是和山的沉默互动，滑雪则是和自然的较量。”在雪山高速下滑时，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她感到纯粹的快乐。

去年，铁豆拿到赛照，开始参加赛车比赛。进入赛场她才发现，20个人参与的车赛，常常只有一两个女生。发车时，十几辆男选手的赛车像野兽一样在她身边咆哮着前冲。最开始，铁豆很难踩下刹车。一两百迈的车速，上千公斤的赛车，没有助力时，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把车刹住。铁豆的女搭档也为此苦恼。她向铁豆吐槽，如果没有安全带勒着，她踩刹车时就要从座椅上站起来了。
 
铁豆开始努力地训练。夏天，车内温度最高达到60度。铁豆穿着长袖的防火衣、赛车服，戴上头盔，连续练了五天。最后一天下车时，她发现座椅湿透了。衣服一拧，全是汗。她的皮肤发红，整个人像被煮熟的龙虾。铁豆脱水了。

比赛时，总有男性问她：你个小姑娘开什么车？怎么可能跑得好？还有人直言：来拍视频的吧？别影响我们比赛！铁豆不会回应什么。她只享受赛后领奖的时刻。这些男性在旁边，会看着她站在更高的领奖台上。”赛完，他们就都闭嘴了。”

2018年的七夕节，铁豆前往攀岩馆训练。到了才发现，大家都请假了，馆里只剩下她一人。攀岩需要用指关节调动整个身体。常年训练下来，铁豆的指关节变得很粗，戴不上戒指。指腹磨掉皮、出血后的地方，长了厚茧。有人评论，一个女孩子的手，怎么这么丑？铁豆反而觉得开心，”这是我训练的成果。”

抖音达人小美也收到过奇怪的评论。有人问她：作为女生，天天待在这么冷的雪山，会不会宫寒？

小美并不是一个擅长运动的人。直到初一，她的体育才第一次及格。此外，她胆小，怕冷，怕高，轻微的失重也让她感到恐惧。坐车时，如果是下坡，她就晕得睁不开眼。坐玻璃电梯时，要是靠着玻璃，她就整个人吓得头晕。

但小美喜欢雪。小时候，只要一下雪，她就非常兴奋。大学毕业进入外企工作后，她在无止境的同辈比较中感到焦虑。那时，她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过劳死、癌症、猝死的新闻，噩梦般地从她的手机上弹出。她开始怀疑：我挣这么多钱，到底为了什么？

第一次与朋友去滑雪时，小美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自我。在雪地，她感觉自己像小鸟般轻盈，抬头，是远处的村庄，低头，能看见地上的石头、草木。

小美呼吸着沁凉的空气，感觉自己融入到蓝天与雪山中，忘掉了所有的焦虑。

小美开始每年冬天，飞去新疆的阿勒泰滑雪。没经历过专业训练，刚开始滑雪的她频频摔跤。视频里，小美总是脸着地，网友调侃她用脸刹车。但她从不觉得难堪，每次跌倒，她的第一反应是开心地大笑。
 
七年里，小美逐渐成为了国内野雪滑雪者里少见的女性爱好者。她乘直升机到无人的山顶，踩着单板滑下山脚，用运动相机拍视频，发抖音。她开始学习更多的极限运动，冲浪、骑马、攀岩，听亲戚说，以前那个文静内向的女孩不见了。2020年冬，她用自己赚的钱，给一直开二手车的爸爸买了第一辆新车，将经历分享在抖音。有粉丝看哭了：曾几何时，我也有相同的愿望。

去年夏天，小美辞去了工作，专职做起极限运动传播。在那之后，她和朋友们报了一次野骑营，用五天时间，骑马穿越呼伦贝尔草原。

草原上没有信号。第一天，朋友们还不适应，到处寻找信号，”我有很重要的消息”，”我还有工作”。到了第二天，她发现没有人再找信号了，大家的手机随便扔在帐篷里，出门都靠喊。晚上，他们在草原露营，大家点起篝火聊天，有人拿出啤酒。

小美第一次发现，人们的距离可以如此接近。早晨五点，她被奶牛的声音唤醒，夜晚，她坐在帐篷里剪片子，门帘打开，看见满天星空。大家都睡下时，她会再坐一会儿，听着钢琴曲等流星，”那一晚，就能让人留恋好几年。”

宋坤也在远航时，遇到了特别的时刻。北纬7度，西经25度的晚上9点，青岛号驶入赤道无风带。海面无浪，只剩下粼粼的细纹，黑暗的海面只能看见微弱星光。

宋坤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一些亮光。她侧头，听见船员们发出了惊叹：这不是平时常见的那种碎玉般的浮游动物。成千上万巨大的灯笼般生物，正闪着柔软、明亮的荧光，自在悠然地从她的身边经过。是水母群！

梦幻般的荧光越聚越多，渐渐点亮了整片海面。宋坤看见飘摇的光影被两侧舵叶搅起，从船尾向后，一直延伸到她目所能及的天际。

“等到天亮，恐怕只有这一船的人能证明我没有发疯。”她想，在这片大海上，远方还未走过的几万里海路中，还会有多少美丽奇异的生物存在？
宋坤掌着舵，帆船正向无边的远方航行，海风清凉，悠悠地拂过脸颊。她的心不由地轻盈起来。

好好地活

航海归来后，宋坤感到自己的心变得更柔软。一只飞鸟，一句真诚的话，一段影片都会打动她。“我看电影的时候，哭得比谁都凶。如果你曾经感受过前所未有的远离人群的孤独，就会特别容易被真情和一切美好的事物打动，觉得活着真好。”

宋坤在抖音继续分享自己的日常，驾驶帆船、潜水、海钓，笑容明朗，声音温和。环球的经历，让她发现死亡离人是如此亲近，生命并不是那么长久、坚固。但“知死而生”后，她获得了更多的精神力量：“我一个很普通，没有家世和背景的女孩子，也能做成这样一件让大家惊奇的事。”她相信：“这种热爱会唤起所有人。你的梦想会变成大家的梦想，你的坚持会变成所有人的坚持。”

小美仍然怕高，滑到矮矮的雪崖前，她也会双腿一软，不敢起跳。一次大雾，她在雪场滑雪，看不清前面的路。失重感突然袭来，起跳，悬空，落地。小美回头，背后是一片3米高的断崖。开始滑雪后的第七年，她再次从极限中收获了新的自我。

在家时，苏敏曾感到精神抑郁，”没法活了，要不然死了算了。”出去自驾游后，她却忙到”没时间抑郁”。

白天旅行、拍摄，晚上直播、剪辑。一条15秒的抖音视频，苏敏要剪辑四五个小时，还得回复每天收到的几百条表达喜爱的私信。精神变好之后，她连身体状态也变了。从前在家，苏敏会生些小病。出来五个月里，她却连感冒都没得一次。

有抖音粉丝问，一个女人在外，没有困难吗？会不安全吗？苏敏笑了：“你在家就没困难吗？在家就不害怕吗？家里有时也很危险。”

苏敏至今没有和丈夫通过电话。眼前，是忙碌有趣的新生活。

那个曾经想过一死了之的主妇苏敏，好像已经随着一路远行，被她抛在了过去——现在，旅游博主苏敏，中年女性苏敏，抖音账号”50岁阿姨自驾游”的运营者苏敏，正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路南下后，苏敏将要一路北上，去广西、福建、内蒙古、新疆——她只定了大致方向，没有详细规划。

到了后去哪？何时回家？“现在想那些还太遥远！”下一站，她将直接导航广西北海。开到了，再问那里的游客：哪里好玩？

苏敏再也没想过死。她的身上正奔腾着野马般的对世界的爱：”外面的世界太好了，”她的声音洪亮有力，”要活，活得越长越好。要好好地活！”

越来越多的女性，正在用自我的力量，挣脱定义，对抗焦虑。无论生活抛来什么，她们都能从容应对，用独立的精神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

她们用生活回敬生活，展露真实的自我，告诉人们：美有千面，认可自我，现在即美好。

参考资料：
宋坤. (2019). 不为彼岸只为海, 北京: 中信出版社；
纪录片《我的航海日记》. (2015). 北京卫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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