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人接纳的自我与真相……
还是小喵。
一晃一年过去了,小喵始终没有做出新的决定。她像鸵鸟一 样,把头埋进时间的沙子。
我不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些责任。
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我是否应该直接指出方向,强烈地建议她 结束这一切,以便减轻伤害,停止蹉跎。但我又明白,这是我个人 的主观看法,就算正确也不足为凭。
这些念头不时影响着我,以至在咨询中流露出来。小喵也感觉 到了,有一次她不大高兴地指出,我总想让她和丈夫分手。
她的指责让我一惊,恐怕我也意识到了自己在越界,“为了她 好”这样的理由是单薄的。
一个咨询师应该充分地尊重、理解、接纳咨询者,虽然并不需 要认同对方。我立刻道歉了,同时感谢她的直率——其实我暗暗庆幸她及时提出来,对我是个约束,也是种保护。
对咨询者正移情(简单说,就是喜欢对方)的结果之一是自己受伤。想想看,一个你关心的人向你展现他内心最深的痛苦和无 奈,哪怕只和你聊两小时,之后你会闹心多久?你一定不会冷静到 立刻抛诸脑后,继续无忧无虑。
心理上越靠近,就越失去保护,距离,其实是安全的保障。
同样重要的,距离可以使咨询师保持中立与客观,不会有严重 的倾向性,失之偏颇。只有中肯、全面地解读,才能最大程度地帮助咨询者成长。因此,咨询过程中,咨询师不能和咨询者建立咨询以外的关系,也要秉持回避原则,不为亲友咨询。
不少初识的咨询者都会说,希望和我成为朋友,这其中不乏客 套话(尤其是第一次摄入性会谈时),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依赖。
我会不失时机地告诉对方,双重关系在咨询中不被允许,无论 在咨询的哪个阶段,彼此真做了朋友,我也就无法再为对方咨询无法再提供任何专业的帮助了。
其实,不难理解这种诉求,对咨询者来说,我有时比他们的 家人朋友还亲——难以启齿的隐私都告诉我了,从未公开的秘密 都跟我分享了,我呢,用的是这个世界上再无人会给予的态度:完整的接纳。
在我这里,有他人无法提供的安全感(当然,这不妨碍面对不 那么好看的自我)。总之,我不是朋友胜似朋友,也正因为我不是 朋友,才能放低自我。
对了,我也有自我。
咨询关系是一种特殊的人际关系,双方并不对等,咨询师围绕咨询者的自我工作,并不突出自己的自我。
直白地说,如果让我选择朋友,我的咨询者们几乎都不在其 列。我个人对朋友的定义是比较狭窄的,我可以和很多人相处,相 处得很好,但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我只认定六七个朋友——这是我 个人生活中的自我。
我的朋友未必优秀,他们都曾经和我有过共同的时光,他们了 解我,视我为普通人,彼此会继续下去。反过来,我对朋友们的影 响不如对咨询者,我对咨询者付出的心血则超过朋友。
保持生活距离,不建立双重关系——做了多年的咨询师,我尽量小心地遵守这一条。
我想,这是为什么那么多阴暗和苦难,那么多挣扎和痛楚都 没有压垮我,这是为什么我承担着很多人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和信 任,还能几乎完整地接纳那些无人接纳的真相和自我。
我们不敢让一个狭隘的,喜欢轻易否定的,评头论足的人了解 我们的内心,那样会毁灭我们的安全感。我们也并不需要一个主观强势,爱憎分明,全力维护我们的人来出谋划策,那样会窒息我们的自我。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中立的、清晰的头脑,像满月时的月光一样柔和安静,或许还有点冷淡,但能照亮黑暗中的小径。
我是么?
小喵让我回到了职业正轨。之后的我,也放松下来,不再为 无谓的道义伤神(要是我,自以为普罗米修斯为大众的福祉去盗天火,等于直接将自己放在太阳的烈焰下炙烤)。每个人的人生 必然由他自己决定,我并不负有什么额外的责任,只需做好自己 的分内事。
我和小喵的咨询关系因此更轻松、更健康。她总是说,我能精 准到位地帮她总结出内心模糊的想法,这其实是“共情”能力。共情让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下安于现状,没有改变自己、重建生活 的意愿,因而我的作用变得很有限。
我建议她暂停咨询一段时间,等到有需要时再来。无论何时,我会一直等待,随时准备。
小喵再次出现时已过了大半年,这回她带来了猛料。 电话里我就知道,一准有什么事发生。
生活还是老样子,有气无力的同床异梦,亏她生猛,活力还没 被完全消耗完。她法律上的丈夫每隔两周就要出差去外地,但总在休息日出差。
有一回他忘了关电脑上的博客,正巧被小喵瞧见,进去一看, 似乎里面有些非常熟悉他的朋友,彼此关系匪浅,留言含糊其辞,对话欲言又止,显得神秘莫测,而且他们还十分了解他去外地的行踪。
小喵越看越觉得,这是一群同性恋。
下载了博客里的一些内容,小喵匆匆联系了我。
看完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我承认,我和小喵有相同的判断。男人间的惺惺相惜是罕见的,男性的朋友之道是相互拍拍打打,嘴里说“滚”,而不是含情脉脉道声“保重”。
这个可能性我们都曾经猜想过,只是没有证据确认。现在,蛛 丝马迹连成一片,最后一块拼图似乎使隐藏的真相大白了——结合 他整洁的外表,对衣着的品位和上心,礼貌而冷淡的为人,等等。 这个难以验证的可能性对当事人当然有冲击,好消息是,不管真相如何,反正现状不变,还排除了所有女性里他唯独对小喵 没兴趣这个小概率因素,某种角度也解放了小喵——反正得不到 他的爱了。
小喵对同性恋并不抵触,只对此感到可笑,自己竟然在和男人 们争一个男人。但,当初他又为什么要同意进入无望的婚姻呢?
其实小喵能理解。作为一个需要在众人眼里表现正常的同性恋 者,他隐瞒了实情,但没有恶意诱骗小喵,他知道结婚对自己、对 对方意味着什么,他始终表现出的被动也迎刃而解。
小喵爱他,越得不到越想得到,宁愿蒙蔽自己的心眼,也要满 足眼前的感性需要。谁,都是自己做错。
我无意开脱,人性总是软弱的,道德总是孱弱的,但人们理当,也必将,承担自己的作为。
从现在开始,这是小喵一个人的战斗。她需要正视自己,战胜 自己,扛起推卸已久的责任,为人生掌舵。
不过战士本人,显得心不在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首先需要考虑的是长辈对抱孙子的期待。两边父母都在有意无意地提醒,这一点上小喵和丈夫心照不宣,一致对外掩耳盗铃。
小喵有时也反感丈夫在人前的虚伪,参加朋友聚会时会搂着自 己的肩膀为自己夹菜,回家就天聋地哑一般视自己为无物,还不如 去值班、去出差、去鬼混落得清静。
即便如此,小喵还在徘徊。按理说事情已成定局,再往前走 也是死胡同,可是我又明白,不破不立的“破”,需要怎样强有 力的意志。
走出迷局,得当局者来。
这一次,我仍旧让小喵暂停咨询,等她有不同意向时再来。我 们都需要一个关键的节点,时间的作用不是改变,是等待改变。
我不急,生活比我们有耐心,它等得起。
又是大半年,小喵不期而至。
出乎意料,她跟父母坦白了实情,并且得到了包容和支持。
在想象中,她以为父母知情后,她要面对劈头盖脸的狂风暴 雨——在结婚两年里肚子毫无动静,越来越急迫的催促让她走投无路——这终归是步死棋,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吐为快。
多数父母平时对受伤归巢的儿女会格外地好,还小心翼翼地不去评价。这对老夫妇不见得能理清事情的原委,却一定会坚定地保护自己的孩子。
小喵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最前沿。
提出离婚,怎么离,多久能离,这是接下来的问题。小喵担心事情没那么容易,我建议她不去评论对方的性取向,只向对方的家庭陈述基本事实。
过程不必细说,虽然事到临头他失了风度不免耍无赖,好在 对方的家人还算通情达理,离婚事宜在我预计的一个半月左右尘埃落定。
回到父母的原生家庭,小喵进入原来的生活,一面享受一个人 的轻松自由,一面憧憬着新的未来,偶尔孤单,却不改乐观。
不出半年,她遇上了有短暂失败婚史的大宝,一个脾气憨厚、举止笨拙,但会充满奇思妙想的男生。
小喵生动的圆脸上开始有了幸福的光泽。又是半年,经过试婚(对她真有必要),这一对相互欣赏、彼此相容的年轻人举行了热闹而简朴的婚礼。这个故事,因为主角,从最初的一幕悲剧演变成如今的一出《皆大欢喜》。
小喵有一次对我说,她原来认为我是灯塔,高高在上,指引方向,后来发现我是个灯笼,虽然一路都是黑的,但这一路有我做伴,就那么一点亮,让她最终走出黑暗。
这是我听过的最美比喻:在黑夜里,摇摇摆摆的一点微光。
那天,我接到她的一条短信:看到别人在婚姻中挣扎,越发觉得当初自己真是太对了。我现在很好哦,嘻嘻,特别谢谢你陪我度过那黑暗的时光。
不谢,我是灯笼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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