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过着一种边缘生活…… – 交易者社区

在县城,过着一种边缘生活……

导言

时代剧烈变迁,1300多个县城逐渐模糊成一个遥远的背景。对离开的人来说,这里的生活似乎还停留在原地,慌里慌张的汽车站,潮湿的巷子,沿街叫卖的早点摊。人寂寞地活着,梦想偶尔燃起,又悄无声息地跌落。

01

一个夏天傍晚,我在新晃一家旅馆里住下来,在几年中走过了很多县城以后,我感到这座小城有点什么不一样。或许它有一种紧凑的气氛,没有像很多县城那样整体翻修过。

晚上我沿着街道行走,有种热闹和寂寞交错的感觉。一直往前,就到了一座铁路桥下边。一时没有火车经过,桥下的江面沉寂缓慢,看起来像是绕着弯子,要把整座县城包进去。桥墩上写了两行涂鸦,是内地常见的假币迷药之类。这些线索似乎通向另一世界的入口,危险而不乏吸引力,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就像我此时不会走上铁路桥,去灯火稀落的江对岸,那边的世界对我没有意义。

江边有一个小广场,我顺着台阶走下去,到了水边。水位很低,似乎被什么截住了,看不出流动,灯光给它染上了一层淡黄色,像是白日里的水草。我用了很长时间分辨上下游,往铁路桥方向走一点是两条水道的交汇处,斜岔水道的流动很清晰,甚至带着暗暗的激动。往里一点是道水闸,水从县城深处出来。

原来这座县城的内部有一座电站。

我走回城中,到了水坝面前的桥上。隔着铁丝护栏,另外两个闲人和我一起看水,听闸口后隐隐的轰响,几个小孩在玩滑板。空气里有点隐隐的闷热,我不想回宾馆。我顺着街道,一直走到县城的另一头,想要寻找水坝的来源。

街道尽头是一座廊桥,通向另一处江岸。我分辨不清这和铁路桥下的江水,是否属于同一条,看起来它是绕了一个大弯,把县城包了起来,电站来自截弯取直。这里是截流的上游,水面显出自然的淅沥流动。廊桥顶装饰着民族风情的木楼塔尖,黄色的光晕透出斗拱。在邻近的乡镇我看到过这种风雨桥,只是没有如此繁复鲜亮。这是一座公路桥,桥上有卡车轰隆穿行,我沿着步道走过桥面,稍稍站到对岸地面上,又往回走。

我不知道水系从上游何处进入,穿过了整座县城。居民楼和小卖部建筑于隐秘的流动之上,变电器细微地嗡嗡作响。几年以后我得知在相隔几个街区的一块操场地下,埋藏了一具被杀害的教师的身体,不肯苟且的灵魂叠压在大石块之下,人们像通常生活在小县城的人那样,口口流传又一致遮掩着这宗隐秘,直到出人意料地重见天日那天。

我觉得这座县城跟我会有一点关联。两年多之后,我又来到这里,住在跟上次相距不远的一家宾馆里,走上风雨桥,天气有些清冷,桥上的车流少了很多,看起来像是一座步行桥。

桥面外侧装饰着灯光,染亮了天鹅或者白鹭的雕饰,又落下江面。江面比夏天流动得更缓慢,显出磁性的纹理,似乎在深处有让人无力挣脱的什么。在对岸山上,月亮刚好升起来,开始以为是一处山火,熊熊燃烧,使人想到要报火警,后来显出楼阁的形状,似乎是一座祭台,供人间祈拜,直到仪式完成,缓缓脱离岭际线,清晰分辨出月亮的轮廓。金黄的颜色落在整个江面,填平每一处磁性的褶皱,似乎涂敷。这是我第一次在南方见到这样的月亮。

在桥上我接到一个女孩的短信,说她头天弹钢琴时,微风吹动窗帘,感到一年前去世的父亲在窗外凝视,今晚她再次弹奏,却没有感应。她觉得失望。我告诉她,与逝者的交流像是追慕恋人,不能要求每次的付出都有回应,即使是父亲。

我到了桥的对岸,沿着滨江栈道走了一段,电动大水车已经停转,我想到白天在水车下就景点洗被子的几个妇女,她们戴着塑胶水套,不顾及水冷;邻近龙溪古镇的街头,保留着西南联大学生投宿的旅栈,三岔街口有一处清末的金楼,显出风雨剥蚀的斑驳黑色,墙皮起皱脱落,像是褪尽了荣光的一副骨架。

老街深处保留着一处青楼,桐油涂敷的门板变得纯黑,虽然和金楼一样挂着文物标识,难免被居民占用,门面倾斜,据说三兄弟长年在外打工,都没有娶到媳妇,几年不归。二楼不带回廊的格子窗口紧闭,过去的尘世热闹杳无踪迹。

回到宾馆,对面有做生意的人在熬夜打麻将,我睡得不实在,似乎浮在一层梦境的表面,没法沉下去。第二天清早起来,去江边的农贸市场。这天逢集,长长的巷道清早已经拥堵,马路填塞到了道路当心,堆满各种四乡来的物件,没有一种是顶值钱的,这里也没有一项大宗的交易,却又充满琳琅之状,缺一不可。

一个农妇带着两只老母鸡,正像沈从文的湘西小说里那样,鸡站在一方铺地的编织袋上,面对汹涌人流显得不安,老妇不时轻抚它的头,也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某种不安,似乎在对自己手底下长大的母鸡说争气,场子要撑过去。

一个用手势显示自己是哑巴的和尚,把许多张命理属相的单页从布袋里掏出来,铺在一方地面上,展开“两元钱一张,报属相自取”的标牌,小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南无阿弥陀佛”,在市集的喧嚣里只是隐约背景,手持一根木杖,当有人报出自己的生肖,和尚就伸出木杖指点地摊,让人拿起属于自己的单页,投入一个黄色的化缘袋里,半天也收纳了不少一元钱的纸币。我要了一个单张,上面标明我的五行属于“桑柘木”。

我把单张叠进裤兜,走到风雨桥头,这里的江堤上摆满了一溜卖烧胎治病的,附带着卖中草药,几个老头老太忙着发火,灰白的发丝混合着烟气,铁盆中黄纸的火焰带来一丝暖意,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巫祝,每个人有固定的白圈标出的地盘,一个推着架子车想要来卖几件玩具的年轻姑娘刚刚停车,就被客气地劝走了。他们用鸡蛋烧胎,水碗化符的手法,和我童年经历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里早已不允许公然设摊经营这种“迷信”。

我捏了捏裤兜里叠的命理单张,走到廊桥上去。回想昨晚的事情,发了一条告别的短信给昨晚的女孩,又在朋友圈贴了几句诗:

亲近地面

注定疏于飞行

专心数蚂蚁

就顾不上星星

自由的福利

不能强求有份

在文字的集中营里

要以命换命

但命运还有别的意思

02

在上海的时候,有天我和阿甘约好,去黄浦江步道走一走。

我们在阿甘住的世纪大道附近见面,一个月之前,他从浦西出租屋的床上惊醒,和室友一起被女房东赶到了浦东。错过了公园大门,穿过一道铁丝网和灌木丛,好不容易摸到了江堤上。望过去,对岸的上海城区显得比岸这边热闹很多。我们在一半荒废的湿地里走了小半天,碰到一条长椅就坐下来休息。不知怎么说起中国的地名被改坏的事情来。

譬如夷陵改为宜昌,我家乡的金州变成安康,襄阳改为襄樊又改回去。“最著名的当然是兰陵改为枣庄。”说到这里我想起,兰陵,也就是枣庄,是阿甘的家乡。

阿甘却不以为然。“你说的是李白的诗吧。”现在那里没有什么葡萄美酒,只是两个大煤矿而已。枣倒是有一些,不过似乎打下来带着煤灰味儿。

我说还有兰陵王、兰陵笑笑生,说明你们那儿确实出过不少人物。“现在又有了你。”阿甘撇了撇嘴,作为一个不出名的二本学校工科男,他毕业以来干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行当,譬如加油工和雪地靴业务经理。不过幸亏煤矿倒闭,他好歹不用顶替父亲的矿工职业,小时候,这似乎是县城唯一的出路。

县城最显赫的是两座煤矸山,小时候没有一栋建筑高过它们,所有人都生活在煤山脚下,每天随着卡车来卸料,煤矸山就加高一层,虽然整天有大人带着阿甘这样的小孩在山脚下拣煤渣,山仍然越来越高,抬起头的时候,整块天空都变黑了,阿甘总是害怕这块黑暗的天倒下来,压在所有人的身上。

后来它真的倒塌了,却是先变成了红通通的一片,县城的天空第一次亮起来了。

倒塌的前两年,已经有一些迹象。煤矸山堆得太久,里面的温度越来越高,拾煤渣时能感觉到热,渐渐地脚底发烫,要穿着厚底的布鞋才能去。后来山顶上开始冒青烟,像是父亲矿上的大烟囱。人们知道煤矸山自己燃起来了,但也没有办法,只是看着。煤矸山脚下依附着一溜窝棚,多半是没在煤矿上找到工作的人,那些窝棚里的人也和大家一样,每天看着煤矸山冒烟。那缕青烟倒是让阿甘有了一点想象。

有天半夜时候,阿甘睡梦中被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惊醒,像是父亲描述过的矿洞里打炮的震动,不过那里颤抖的是地面,这次是屋顶颤抖起来,一会儿刷刷地像是落下一层什么东西。轰隆声又传来了一次,母亲带着阿甘兄妹们披衣服出门去看,县城的半边天红起来了,是煤矸山的方向,消防车姗姗来迟地叫了起来,大家说是煤矸山爆炸了。

阿甘感到极大的恐惧,又有隐隐的兴奋,意外的是发觉妈妈也如此。天明煤矸山矮了半截,上面半截的一部分在爆炸中化为粉尘落在了县城每一家的屋顶上。山脚下的一溜窝棚也消失了,崩塌熔化的煤矸石严实地覆盖了它们,连同窝棚下面熟睡的十几家人,如同课本上火山爆发的场景。阿甘的一个女同学在这场爆炸中失踪了,骨殖没有找到。

北边的半截天空现出来了。似乎就是从那一次爆炸起,煤矿的经营开始不景气,后来渐渐地停下来了,煤矸山减慢了增长,再也没有回到以前的高度。阿甘去济南上大学的第三个夏天,回来时发现它们近乎消失,被继续拣煤渣的人差不多拣完了,连同那座当初没有爆炸的山。县城的很多人下了岗,煤矿也近于枯竭,只能烧煤渣的人越来越多了。

阿甘的父亲也下岗了。身上带着两次工伤的他,没能等到病退的一天。下岗之后,长年在乡下的父亲回到了县城,被煤块砸过的背始终没有挺起来,直到那年被表哥叫去珠海搞南派传销。阿甘知道消息时,是因为接到父亲拉自己入伙的电话。阿甘打电话给母亲,知道父亲带走了家里的四万块存折,就请了三天假去珠海。

阿甘在一套条件不错的三居室客厅里见到了父亲,跟他想象的架子床地铺不同。父亲对于阿甘的劝说很反感,说自己在这里很好,要做大事业,一辈子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遇,让阿甘不要挡着他的路。父亲说的很多话阿甘听不懂,譬如说他们是国家“一带一路”倡议的一支别动队。父亲当时和表哥的关系已经不大好,因为表哥答应给父亲的高级经理去掉了高级二字。

至于表哥,一个人住在一套两居室里,房间里摆了一整套据说是红木的家具,表哥的一只手抚摸着红木沙发的雕花扶手,一边对阿甘谈起他的人生规划,比父亲的更为宏伟。阿甘有些恍惚,想到这位小时候一起去矸山上拣煤渣的伙伴,后来早早辍学,变成县城网吧和街道上游荡的青年,人瘦得像鬼,似乎舅舅家里不再给他提供伙食。后来美团到达了枣庄,表哥骑着摩托成了外卖小哥。现在坐在阿甘面前的,却是一位现成的伟人,提示着阿甘自己人生的失败。

阿甘回到上海两个月后,听说传销窝点被捣毁,父亲回家了。四万块存折变成了一张卡,余额为两元五角。春节阿甘回到县城,一个下雪天在街上碰见了表哥,他戴头盔骑着摩托车,正在匆匆送一份外卖,头盔的接缝黏了一层雪粒。那个在红木家具沙发上出现的伟人,凭空消失了,就像父亲侃侃而谈的口才,回家后也无影无踪。

县城没有了煤矸山,但也没有什么新的景致出现。我想到每次坐高铁回京,火车会路过枣庄但不停车。县城的制高点似乎是两个烟囱,其他是一排平房,有一两处地方似乎有酒类广告,不过也并不是本地出产。至于枣树,似乎也没有看清过。

在很多地方纷纷恢复古地名的风气中,枣庄在网上颇为走红,现实中却不为所动,“李白那两句诗,跟它实在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了。”阿甘说。除了过春节的必须,他从来没有想过回去,即使在眼前的黄浦江边,我们走累了,只能坐在长凳上休息一会儿。

03

那年夏末,我和女友从西安去柞水。

这是一时起意,我从来没去过这座和家乡同处陕南的县城。早年只在贾平凹的小说和安运司购票大厅的陕西地图上看到,让人想到柞蚕,一种相比家蚕寒碜、瘠瘦,结实干巴可怜的生物,似乎出自土质稀薄之地。以后西安回乡通了火车,路过柞水匆匆一瞥,似乎总在冬天时节,只见远处一座青黑色山体,穿青布衣服的人们匆匆行旅,似乎符合名字的印象。至于一个水字,近乎完全忽略了。

乘大巴穿过秦岭,在柞水出口下了车,一进县城,印象却全然不同。

这是一个在荫蔽中的小城,柳树似乎覆盖了全城,气温一下子低了。尤其在临河的街上,到处是飒飒阴影,河流带来了沁人肌肤的凉意。河道是弯曲的,现出依偎情态,被橡胶坝分为一叠一叠,每一叠处显出坝体青绿和水口的雪青,潺然铺展为河床,保留碧绿质地,令人想到濯足其中,刚好浸过小腿,脚底感觉到石子。岸上有人倚栏垂钓,只见钓丝垂拂,如同柳丝,却无人操心。这是一个无人操心的小城,街道上几乎无车驶过,房屋都安静。

对岸靠山坡的几幢别墅周围开着花朵,阳台临水,让我动了心。

也许将来买一幢,住到这里。想到一直待在北京买不起房,这似乎也算一种可能。但离现实却又太远,像是从北京坐火车到西安,再换高速来到这里的距离。

住在汽车站旁边的一家旅馆里,靠外一面装着大玻璃。望出去车站广场没有几个人。旅馆隔音效果差,一拨客人在谈着打山货的事情。我想到了小时候生产队分熊肉吃的记忆,在镇上待的几年时间,我听到一个豹子闯进邮政所院子被打死的轶事,会想到去做猎人,跟着一个老猎人翻越山岭,走向延绵无尽的远方。本来我想去柞水溶洞看看,一听交通很不便,似乎只在县城转转也可以。

有另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大部分隐没在封闭的下水道中。顺着小河往上走,到达一个山口,小溪从山中出来,看起来可以走到县城背后。

坳口里的夏末气候更明显,暑季最后的布景正在上演,溪岸旁半青半黄的柳树像是一半晒熟了,余热并不逼人,树叶和枝干上有无数的蝉声,全都奄奄一息,以致失去了逃避的意图,顺手就可捋下两三只,完全不用费力,松手固然尽力向天空飞逸,也飞不出多远,有的直接掉落在地上。蜿蜒走上去,到了三岔路口,溪水倒像比出口丰足,旧年水闸容纳不下,但也还没有人手来利用发电,白白地漫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光线。

这和上下游的情形不一样,沿途的河床近于干涸,水流都已纳入电站的暗渠,缺乏在阳光下露头的机会,像是我来时经过的高速路隧道,将轰鸣隐藏在山体深处,缺乏在阳光下露头的机会。只有县城这一段被单单留下了,这是我昨天在领受河道阴凉时也心知肚明的。

整修过的小路变为台阶,辛苦爬上去,果然山脚就是县城,平和地铺展在河谷中,河流变得不显眼。小路台阶伸向更高的山顶,繁盛已极又衰败的植被覆盖了一半水泥路面,遇见一条穿越路面的小蛇。青色的带子,身体保持湿润,完全和白灼的路面无关,最初一刻发怔,似乎含有通灵征兆。到了山顶,亭子护栏剥落,四面山脉延伸,向家乡方向望去,只见隐约山背,黄绿渐化为靛青,又想起当初路过柞水的印象,只在某处重叠。

在这里,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通是家乡口音,问我还记得他不,说从小一个生产队的,在山西金矿上得了尘肺,肺里气不够用,干不了活。十几个人凑路费去找金矿索赔,老板置之不理。去世的接二连三,这群人也拖不过很久了,希望我找媒体报道。我嗯嗯地间或应着,一边脑子里过了一遍山西的同行,实在不认识谁,只能含糊答应着。

我们慢慢往下走,离开夕阳进入青黑的松林,以前是一片坟地,整修过仍然露出痕迹。我知道,对于打电话来的矿工们来说,我远在北京的某个身份才是真实的,我来柞水的临时起意,刚才遇见的青色小蛇,昨天在河边感受到的阴凉和雪青,在小屋里安顿下来的想法,和刚才在山背后小道上顺手捋下的蝉声,以致眺望家乡远山的方向,都是不真实的,即使他们是在用着这个眺望的理由和我联系。

离开的时候,发现柞水没有到安康的大巴,虽然地理上两者相距比从西安回乡更近,现实中的距离却遥远。只能改乘火车。

去到城郊距离不短的车站,候车大厅修得敞亮洁净,人群鱼贯有序,厕所却关闭着不让人使用,只好出门按标牌到场坝外玉米地,一个男人拎着裤子刚起身出来,绕过遮挡的芦席,头脑顿时为之轰毁,如同洪荒之初天火劫烧,无法再看第二眼,转身逃回,心中惊诧刚才提裤子出来的男人,还有另一边席棚中的女人,是如何向那片地狱大观蹲下身去。心中想着发两张照片晒到微博,谴责一下这座勒索人代谢功能的火车站,又作罢了。

火车站也没有空调,暑热从出城那刻就恢复了。火车从西安方向到来了,黑压压的人群拥向站台,下车的人却极少,蜂拥的人堆攀向绿皮火车,站台似乎深度不够,火车在很高处,似乎根本没有攀登上去的希望,手里攥着的两张车票也是老式的窄窄纸片,固然不能丢失,却也完全提供不了保障。前后推搡之下,不知怎么竟然上车了,有种回到过去的梦幻之感,坐火车是一趟触及灵魂的肉身考验。

没有地方坐下,只能笋子一样地站着,等待车门关闭稍稍活动,为身体挪移出一点空间。

车厢像一条铁皮长廊,气温似乎比车下高出好多,立刻有一种中暑的感觉,总算轮轨传来嘎嘎声响,车身启动了,吹来的却是醇然热风,没有一丝凉意的掺杂,使人震惊之余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全然领受。除了车顶一溜风扇的呼呼转动声,车厢里没有声音,所有人似乎已经中暑。

这真是一趟铁的旅程,我明白,只有此刻的暑热不折不扣,这样的回乡之旅是真实可靠的,先前小城河道的阴凉,只是轻重得体地保留给本地人的安慰。我和这座县城像当初一样疏远,也许不会再来第二次。发烫的诺基亚手机在我汗黏的裤兜里抖动起来,显示出在山上接到的那个矿工的电话号码。

04

《在别处》是真故出版“经典非虚构著作”的第一本书。

在这本书中,袁凌以一种惊人的坦诚呈现了自己这几十年来在中国大地上的辗转漂泊,既有身处异乡的孤苦,更有对当下中国的密切观察。

作为国内最为声名卓著的非虚构作家,袁凌不是停留在对教育、阶层等社会议题的表面讨论上,而是不断潜入中国人的生活内部,发掘中国人的命运底色,呈现我们在坚硬现实中的狼狈与坚韧。有人评论说:“袁凌就是我的泪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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