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开不了口,老公和别人多说几句话……
01
我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
一岁半那年,因为一场高烧,造成了神经性耳聋。
因为听不见,刚刚冒话的我,所有语言水平就停留在了会叫“爸爸”“妈妈”阶段。
幼时的我,感觉不到这份创伤意味着什么,我需要用漫长的时间,一点点去明白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可以用语言表达他们的要求,而我只能靠不知所云地喊叫。
我想加入他们,想和他们玩,但因为无法交流,只能躲在一边看他们嬉笑打闹。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每次看到我都会掉眼泪。
而周围的人,打量我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和居高临下的轻视。
我听不见,也不会说,但我感受得到那份压力。
这压力,让我敏感,甚至自闭。
02
我知道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爸爸妈妈。
因为每次被小伙伴们排挤,他们就会把我抱回家,耐心的陪着我。
有一次,爸爸带我去买面包,我被旁边玩具店的布娃娃吸引了,站在橱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这时,有一辆车子要停过来,司机应该是一直在按喇叭,但我听不见,最后,他下车推搡我,嘴里还骂骂咧咧。
爸爸跑过来,和那司机大吵一架,这样的场景,吓得我哇哇大哭。
平静下来后,我指着橱窗里的娃娃不肯走,于是,爸爸大方地给我买了两个娃娃,以弥补自己的失职。
从此,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伙伴。
03
在我眼里,那两个娃娃跟我一样,不言不语,带着一份小疏离小高冷的表情看着这个世界。
那天,我跟她们玩了很久,吃饭时,给她们喂饭,洗澡时,也带着她们一起洗。
然后就悲剧了。
由于她们的衣服掉色,片刻之间,那些漂亮的布娃娃变得五颜六色。
本来开开心心的我,顿时号啕大哭,怎么都哄不好,直到哭累了睡着。
04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到那两个娃娃就睡在枕边。但一夜之间,她们都换了衣服。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一个穿着西裤衬衫马甲,还扎着领带。
她们俩,一个漂亮,一个英气,比初见她们时,多了许多人气。
我惊艳了,无论是哪一个都爱不释手,我抱着娃娃奔出房间,去找爸妈。
爸爸看到我,在嘴上做了嘘的动作。
然后,他用手势告诉我,昨天晚上妈妈为娃娃做了一夜的衣服。
爸爸还拿来自己的领带,做昏倒状地示意,妈妈为了娃娃,把他的领带给霍霍了。
我透过门缝看正在熟睡的妈妈,下意识地拍了拍手里的两个娃娃。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爱在心间的流速。
温暖、滋润、和煦,就像太阳缓缓升起,照进房间的每个角落。
从此,我的一生都在寻找这种感觉。
05
从小学到高中,我读的都是聋哑学校。
虽然同病相怜,但并不意味着小伙伴间就团结友好。
相反,大家因为自卑敏感而往往很难与别人建立良好的亲密关系。
我不止一次见到小朋友间互殴,叫来家长,家长又吵作一团的样子。
我换算过,如果那其中有我的爸妈,我会非常难过。
所以,为了避免给爸妈找那样的麻烦,我在学校里既不树敌,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好在,我有大娃和二娃以及后来的许多娃娃。
我每天上学一定会带着她们其中一个,更多时候,我都在跟她们相互陪伴。
所以,老师们对我的印象都很雷同:一个人,跟娃娃形影不离,有点乖巧,有点自闭。
06
为了锻炼我的社交能力,爸妈煞费苦心。
他们买了一些礼物让我送给同学;在我生日时,请同学们来家里做客;张罗着跟同学及家长一起外出郊游。
我配合着爸妈的行动,因为我慢慢知道,家里有一个我这样的孩子,他们压力很大。
是的,他们每天工作那么忙,还要学手语。
爸爸常常周末在外面做兼职,妈妈在电视里一看到关于聋哑孩子的新闻或者电视剧就会马上调台……
所以,我努力讨好着那些爸妈为我寻找的小伙伴和他们的父母。
哪怕有孩子故意撕烂了娃娃的蕾丝裙,我也没有声张,只是等到没人时,自己默默缝补。
07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问我为什么不声张。
我回复她:不想让你和爸觉得我没有朋友而难过。
打那之后,爸妈再没有强求我做任何事。
他们说:只要不妨碍别人,勇敢地做你自己,做你喜欢的事。
他们的话,让我如释重负。
也让我第一次明白,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08
在爸妈的纵容下,我的世界越来越小,小到只剩我和娃娃们。
在妈妈的指导下,我学着给她们做衣服,刚开始用彩纸,后来是用旧衣服。
我第一次考年级第一时,庆祝方式是把爸爸从上海托人买的公主裙给剪了,给娃娃做了一套同款裙子。
迎接我的,不是爸妈的责备,而是赞叹。
偶尔,我沉迷于“创作”,通宵达旦地给娃娃们做衣服,爸妈也从不阻止。
他们说,能够静下心来做一件事,就是天赋。
他们用超出常人父母的爱与包容,保护了我这份“特殊”。
09
随着手工越做越多,我发现需要学习的东西也在变多。
我因为《还珠格格》而迷上了各个年代的宫廷服饰。
但真正动手才发现,没有历史知识打底,做出来的衣服很是荒诞丑陋。
因为不懂比例,裁出来的布料是一回事,做出来的衣服又是另一回事。
有一次,我要给一个娃娃过生日(她们买回来的日子,被我定成她们的生日),想送她一件汉服。
但我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爸妈见状,居然找到本市一个著名的设计师,让他亲自指导我。
那位叔叔特别有耐心地帮我完成了布料的裁剪,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从没见过这么执着的小姑娘和这么开明的父母,小丫头,听我一句话,你可以把热爱变成事业,前提是,先好好读书,知识是基础,也是工具,将来一定会帮到你。”
妈妈用手语翻译这些话给我听,她的眼睛里全是希望之光。
我在那样的光明里,看到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
10
高中三年,我拿出给娃娃做衣服的劲头,拼命读书。
后来,如愿以偿地考入杭州一所院校的服装设计专业。
陪我从长沙到杭州就读的,还有我的一箱子娃娃。
面对爸妈的担心,我指着床头那二十几个娃娃,笑着对他们比划: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些,都是你们留给我的兄弟姐妹,我一点也不孤单。
或者更准确地说,孤单是我的保护伞。
在大学里,同学们知道我的情况后,也曾试着各种帮助我。
但我慢慢懂得,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只适合跟我的设计、我的娃娃们在一起。
我不会说话,娃娃们也不会,所以,我们相处得平等而安静,像一种无须任何语言,也能彼此懂得的灵魂知己。
11
2010年,我上大三时,突然有一个童装厂的老板肖姐找到了我。
那会,我经常把自己给娃娃做的新衣服、新发饰发布在博客里。
没想到,肖姐无意中看到那些图,被娃娃们身上那些服饰吸引了。
她直截了当的提出了合作想法:你负责将给娃娃设计的衣服扩展成儿童版,我负责市场推广娃娃及娃娃代言的服装。
我答应可以试试。
彼时,我一点不确定自己的爱好会带来什么大市场。
谁能想到,第一版娃娃及服装出来后,就成了爆款。
然后很快就出了第二版、第三版……
我人还未毕业,便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12
大四那年,肖姐高薪聘我去她广州的服装厂做设计师。
然而,实习了一个月后,我还是拒绝了。
工厂严格的作息时间,还有亲眼目睹流水线上整齐划一的童装,都让我觉得太消耗我与娃娃之间这份特殊的感情与美感。
然后,我们达成另外的协议,我兼职设计四款童装和四套娃娃装。
这一部分收入,足够我和娃娃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并保护我的社交恐惧症,让我不必为了生计而强行改变自己。
那一刻,我感念陪我多年的娃娃们,更感念有一对呵护我天性的父母。
是他们,给了我选择的自由和底气。
13
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一名娃衣裁缝师。
世界那么大,我带着娃娃们万水千山走遍。
给她们穿最美的衣,拍最美的照。
在旅途中,我遇到了我的先生许天。
他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一个像我一样把爱好变成事业的自由职业者。
在吴哥窟,他的镜头无意间捕捉到了我和我的娃娃,然后他以传照片给我为名,加了我的微信。
再后来,我们在手机里谈起了恋爱。
我们一起走走停停,很多时候,我安静地给娃娃们设计衣服,他在电脑前修那些片子。
偶尔不经意抬头,目光相遇时,彼此微微一笑,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很多年。
14
决定嫁给许天时,爸妈问我喜欢他什么?
我诚恳地回答:他守护了我的孤独。
知道我的社恐,所以但凡需要与外界打交道的事情,他全都承担下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了手语,从不避讳在别人面前跟我用手语交谈。
他说人们用三年的时间学会说话,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学会闭嘴,而老天之所以用一场意外让我失去语言功能,就是选我做孤独的代言人。
他会在我毫无设计灵感的时候,带着我和娃娃们说走就走。
永远不会忘记他在晨光里用手语给我念《百年孤独》的样子:“孤独是一个陪伴人一生的伙伴,是一个既定事实,与其否认,与其抗争,与其无谓逃避,不如接受它,拥挤的人群让它保护你回家,周六的上午,让它陪伴你吃早餐,整理阳光。“
然后,他在我被这句话震撼之际,突然“话锋一转”:“所以,亲爱的,嫁给我吧,我欣赏你的孤独,你永远不需要迁就其他人来调整自己的生活节奏,不必揣摩别人心思来落实自己的安全感,这是一种多么宝贵的优秀,我想和你一起守护它。”
没有任何犹豫,我答应了这样的求婚。
那一刻,我相信了那句话:就算世界荒芜,总有一个人是你的信徒。
因为他,我变得更加自由,这是爱情与婚姻的目的。
15
然而很遗憾,我们的婚姻只是维持了一年零三个月。
因为有一阵子,许天迷上了夜店。
和一个安静的人待得太久,他开始渴望那种与人“报复性聊天”“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抵死呐喊”的感觉。
让我不安的,不是他的出走,而是他享受那种热闹后,归来时对我的愧疚。
安静是我与生俱来的世界,是我命运的一部分,也是我乐在其中的来源。
但,却不是他的。
我们彼此欣赏,拥有婚姻,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为彼此做出牺牲。
于是,我们浪漫的相遇,又友好的分开。
16
或许,没人理解我这份选择吧。
但我会在哭着度过一个又一个深夜之后,坚定自己是对的。
离婚对于我来说,不是失去,而是回归。
而许天的出现与离开,也让我手下编织的娃娃开始有了爱情主题。
这个主题让我安静的世界里,有了更丰富,也更圆满的另外一种人生。
所以你看,生命里的来来往往,从来都是各有使命,各有馈赠。
我很怀念,但更感激。
17
前几天,高中母校邀请我回去做演讲,让我聊聊自己的成长史。
说实话,我很惶恐,但又觉得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我用一个月的时间,给娃娃们定制了十套不同的形象,作为礼物送给老师和学弟学妹们。
我毫不保留地向他们出示自己的内心:“失聪失去的那个世界,娃娃们双倍还给了我,虽然我的工作是制造童话,但我骨子里是无尽的悲观,只有痛苦才能治愈人,快乐不会。
所以,我始终相信,老天对我们没有正规对待,我们也要活得不按常理出牌,这样才对得起它的另有安排。
好运青睐那些敢于说‘我很幸运’的人,无论怎样,跟孤独签一个体面的约定,活出自己的孤独和简单,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荣幸。”
18
这,也是我对自己前半生的小结。
我失去了听力,但我从来没有失去对人生的选择权。
在无声的世界里,活得有生有色,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这世上的确没有童话,但成熟其实就是历尽劫波,然后温柔地抵达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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