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唱阳春面…… – 交易者社区

清唱阳春面……

有人贴出一个“2020江苏十大面条品牌”的榜单:苏州昆山奥灶面、苏州枫镇大肉面、镇江锅盖面、常州银丝面、无锡老式面、南京皮肚面、盐城东台鱼汤面、扬州阳春面、南通曹公面和淮安长鱼面。

这个榜单中,阳春面特别刺眼。

为何这么说呢?别的面条,都阵容庞大着呢。

就如同大戏里的角儿上场,或是文场助阵,或是武场开道,或是文武场齐全。

文场,比如冬笋、青椒、木耳、菜头、香菇、金针菜之类的,也就是素菜类。武场呢,就是大排、酱肉、肝片、腰花、肚丝、肥肠、牛肉牛杂、鸡块、鳝丝、鱼圆、海鲜,再不济也要加点肉丝、火腿肠呢。

当然,文武场齐上就更热闹了,有荤有素,或大荤大素。这出戏,注定热热闹闹,红红火火,香香油油。

阳春面不,阳春面是清唱,自个儿赤条条步上了台。不要说文武场了,就连行头也省了,素“面”朝天。

再打一个比方,阳春面就像是寒伧婚礼上的新娘,没有伴娘,也没有浓妆,只是把自己收拾清爽了,整洁了,把情绪酝酿到位,把情绪调配到一定的高度,就亮相了。

然而,阳春面闯荡江湖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它的这一份“演艺经历”应该按世纪来算了。它的上榜不是浪得虚名,绝对实至名归。

凭什么?当然是深藏于周身的内功。

阳春,这个词听着就熨帖。

阳和春两个字,一看就明白,就是阳光和春日。这两个字自是美好,谁不喜欢春日,谁又不喜欢阳光?然而,这两个字连在一词,那份美好就不是“一加一”了,那是无限倍超值的美好呢。

创造这个词的人,内心一定是温暖的,情怀一定是向善的,品性一定是恬淡的,审美一定是明丽的。

他平和,淡泊,诗性,不使力,不苦思,不矫作,非常的不经意间,用狼毫在宣纸上轻轻划拉了几下,一个经典的词汇就从灵魂深处游曳了出来。浑然天成。

这两个字,互相关照着,互相加持着。

这个阳,不是夏阳咄咄逼人,不是秋阳虚情假意,不是冬阳明枪暗箭。这个阳,是温存,是友好。这个字到了舌尖上,就仿佛有雏鸡的绒毛在面颊上轻轻地拂来拂去。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有个“春”字衬着呢。

这里的春呢,没有料峭之寒,没有霪雨霏霏,也没上一个季节残留的冰渣,这完全是敞开来的明媚。这当然也还是因为前面有个阳字意气风发地罩着呢。

好了,现在是晨间,给你端上一碗阳春面,端上一个好季节,一个好天气。你一天的好心情就从这里开始了。

这一碗面,既有天空澄净的爽朗,又有季节明丽的新鲜。

或许,我这是故弄玄虚,或哗众取宠。不就是一碗面嘛,不就是一碗酱油面嘛,哪来那么多神神叨叨?

让场面说话吧。让胃口说话吧。让剪不断理还乱的念想说话吧。

在扬州城里,在县城里,在小镇上,早晨,旮里旮旯大大小小的面馆里,“老——板——一碗阳春面”喊成了一条声。

面条不是大买卖,店主不会租下大门面,豪华门面。老街上的老屋子,老小区的车库,菜市场边上的小棚子,都可以支灶煮面。

远远地,你就可以看到,面馆里的热气挡不住地往外盎,你的周身也跟着热乎起来。尤其是冬日的清晨,到处僵硬的空气,在这里早已松了绑,和善地漂浮着,与你的心思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谋而合。

文人中有不少吃货,西晋的文学家束晳也算一个。他专门为面条写了一篇《饼赋》:“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弱似春绵,强似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气散而远遍。行人垂液于下风,童仆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古人将面条叫作汤饼。

你看这汤饼的能耐:寒冬腊月啊,天冻地冰,清晨去赴一个聚会,鼻涕都被冻在了鼻孔中,呵出的气在嘴边凝成了霜。又冷又饿,浑身颤抖,要填饱肚子暖和身子,汤面了是最好不过的了。你看这汤饼的姿态:既像是春绵般柔软,比秋练(洁白的丝绢)还要白!你再看这汤饼的魔力:浓郁的香味儿随风飘得远远的,处于下风中的行人闻到其香情不自禁口水泛滥,童仆们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吃,总是忍不住斜眼偷看。端饭的仆人不断用舌头舔着嘴唇,站在主人旁边的侍者更是干咽着唾沫。

这汤饼(面条)也太邪魔吧,也太勾魂了吧!

几张方桌,几只条凳或杌子,甚至没有吧台。早晨的食客实在太多,没地方坐了,就站着吧。一手捧碗,一手握箸,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面,将吃相放在一边,筷子不停地叉挑,嘴巴不停地吸溜;吧唧嘴是令人反感的,然而,在这早餐摊点,小嘴嘬起来细嚼慢咽,反倒大煞风景。扬州人不说吃面,说“拖面”——用筷子搅着面条往嘴里拖,甩拖,不停顿,也不细巧、矜持,这动作夸张吧,疯狂吧?然而,没有人看不顺眼,享用者特别过瘾——开心、舒畅的一天就指望着从这一碗阳春面开始呢;如果早晨就太压抑太拘谨,那这一天怎么捱啊?没意思。

一碗面下肚,个个抹着油光光的嘴,扬着红通通的脸,焕然一新上班去了。

角儿,作为面条的角儿,是天赋异禀的。

江淮大地,土地肥沃,气候和融,这些都是大地上植物的福分,比如小麦。

五黄六月,小麦成熟了,颗粒饱满,色泽黄亮,是具体而微之玛瑙呢。这方土地上长出的小麦碾成粉,面筋质含量高。注意这个面筋质,就是它,掌管了面条的咬嚼劲。面筋质含量少的面粉,擀出的面条,含在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散乱无章的面糊糊,没劲。对面筋,我有过真实的体验。夏天里粘知了,就用面筋。不过这面筋得亲力亲为制造出来。在家里的大缸里抓一把小麦,放在嘴里反复嚼,嚼至满口是浆,就掏出来,拿到水码头上搓洗,洗去小麦皮,洗去小麦里的淀粉,那可怜兮兮的一小撮面筋就窝在掌心了。

一碗好面,要从擀面开始——当然,里下河的优质面粉已经为这碗好面做了铺垫。

冷水和面,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哎呀,国人是彻底的经验主义者,做很多活计都是凭感觉,凭经验,什么是不能太稀,什么又是不能太干?那个数都在擀面师傅的心里和手上,量化不起来,外行人无法掌控到位。

顺带说一句:中国的食谱,到了欧美国家的家庭主妇那里,完全成了天书,“少许盐”“少许糖”“少许花椒”……“少许”是多少?一头雾水。德国家庭煮妇厨房里的天平再怎么精致准确也无济于事。这“少许”里藏着美味密码,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神秘得很,绕人得很。

接下来是饧面。这个字比较生僻,读作“xíng”。这里面有很复杂的化学原理,我说不清,如果照着专业教材抄下来,读者也不会感兴趣。这样说吧,小麦碾成粉了,仿佛功成名就了,可以躺着功劳簿子上了。人类说,这是不行的,面粉啊,你得再接再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还必须是馒头、是包子、是锅贴、是蛋糕、是花卷、是水饺……是面条。

饧面就是使得沉睡的慵懒的散漫的面粉恢复活力,舒展开来,活泛起来,有内涵,有张力。饧面其实很简单,关键就是不作为,任面团秘密地酝酿,潜滋暗长,师傅呢,所必须付出的就是时间、等待和耐心。这个过程确保了不久之后的面条筋道、柔软、细腻、顺滑。民间饧面将此写成“醒面”,我觉得更形象,更可亲——面粉啊,你要醒来。

往白里说,饧面就是将和好的面揉成团静静地放置在那里。这又是一个难煞万人的表述:“在一定的温度下饧一会儿。”什么是“一定的温度”?什么是“饧一会儿”?密码层出不穷啊!

“一会儿”到了,就可以擀面了。

擀面是个技术活,极为关键的技术活。擀面的过程,是千锤百炼的过程,是脱胎换骨的过程,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过程。如同角儿,身段、气息、唱腔、眼神、表情、兰花指……样样得打磨,处处得锤炼。否则,角儿往哪里一站,嘴巴一张,厚薄深浅立即纤毫毕现。话又说回来,哪一位角儿不是经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蜕了一层又一层皮,功力才达到炉火纯青的?而敢于清唱的角儿,背后的付出更是惊人!

我们在面条加工店看到过,饧好的面团在金属滚轴碾压下,立刻变成薄薄的宽布条。再从梳齿般的钢片下走一遭,也就是切面,细细长长的面条就登场了。且慢,面团在滚轴的碾压下,只要一次,就成宽布条了,是不是真的就可以切面了?不行。

只滚过一遭,那面布表面粗粝,潦草,好似生满青春痘的脸;骨子里一点劲道也没有,轻轻一扯就破碎不堪,切出的面条精细不一,而且根本不成线,一寸两寸长吧。那样的面条到了锅里就烂了,入水成糊,吸到嘴里就化了。那是因为摔打得不够,锤炼得不够,劲道根本没有激发出来。

事实上,所有的店家不会只走一遭的,最少也得三遍啊。当然,考究是没有止境的,还可以五遍啊,还可以七遍啊。一次又一次的碾压、抻拉,才能实现关键的赋力赋能。“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要想成为角儿哪有那么容易呢?这些你必须得受。

我家那个镇上,有好几家面店,唯有东街头上的那一家,每天排着长队,耐心等待面条从机器里吐出来;别的几家,却是门可罗雀。什么原因?嘴巴指挥着脚步进行选择。那几家门可罗雀的面店主人问一下自己:店里的面条滚了几遍?

我也曾遇到过那样的面条,牙齿轻轻一磕,口腔里立即有一种塞满了米粒的感觉。那不是面条因为煮得过头了,烂兮兮的,实在是擀的功夫不到位,未能赋上力和能。当然也会遇到那样的面条,牙齿一定要使力才能咬断,这并不是火功不到位,面条没煮熟,而是无良商家在面粉里加了不少胶。

在没有面条加工机也没有电的漫长时间里,擀面全靠人工。普通家庭里就用擀面杖在面团上滚压就行了。面条馆里用的面条,也是自己加工,这样确保了对面条品质的掌控,确保了对一碗阳春面的品质的掌控。

面条馆里用的面条,量很大,要求高,我们来看看一支擀面杖是如何单枪匹马显神威的。

“跳面”就上演了。师傅将“醒来”的面团放在木案上,拿来擀面杖,是一根粗木杠或粗竹杠,木杠以桑树材为最佳,这种材质弹性好。木杠或竹杠的一端固定住,这一端握在师傅的手里。师傅操持着杠,一上一下地擀压面团。这面团也太大了,大得需要整个人的重量压上去才能撼动。于是,师傅就压着杠子跳将起来。当然这跳不是多动症患者的毫无章法,而是有节奏地有张弛地跳动,远看就是一幕力量型的舞蹈。嗨得不行,好看极了。

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臆想着,如果现在跳面,最好的伴奏应该是“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明快,高亢,带着豪气,力与美互现,腔与调共舞。

也仿佛,师傅只有将这个动作跳成了舞蹈,跳成了艺术,才对得起即将诞生的朗朗面条。

无疑,面粉或面团是善于配合的,懂得感恩的,它们充分吸收了师傅的力量,加入到自己的内功。这样的面条,没有劲道才怪呢。

一口奇大无比的锅,已经烧沸了满满一家伙水,等面下锅。

这一锅水,说普通也普通,先前就是扬州城边古运河里挑来的,现在是自来水管里淌来的。然而,既然阳春面能够暴得如此大名,普通的水显然是不能贪其天功的。这水里是有秘密的。里下河盛产河虾,虾极鲜,堪称“鲜之王”。撒进锅里的虾籽,早已暗地里将沸水提了鲜。

等到面条下了锅,那鲜劲儿又润物无声地潜入了面粉的细胞里。所以,起水之前,这面条就已经自带鲜气了。

且慢,哪怕下一撮面条,那锅里的沸水也一定要满满的,扬州人称此为“宽汤”。在本文里,“宽汤”有两层意思,这里是第一层。“宽宽的汤”足够面条在锅里尽情地腾挪翻滚,上蹿下钻,一会儿潜龙在渊,一会儿游龙搅波。此刻,锅上热汽蒸蒸,锅内白浪滔滔,好一幅早春逐浪图!这有个专门的说法,叫“漂[piāo]汤面”。如果你是早春的食客,目睹此情此景,有没有感受到那一份暖意?有经验的师傅告诉你,如果锅里的水很浅很浅,面条僵僵地躺在锅里,像鱼儿躺在快要干涸的水塘里,那鱼肯定活不长了。面条呢,表层越煮越烂,以至于融化到面汤里,弄出一锅糨糊来;而面条内里还是硬生生的,咬一口,就露出了白迹。这显然是一锅失败的面条,没有人会对这样的面条产生好感,也没有人会对这样的面条产生胃口。

面条在锅里翻滚腾挪多长时间,又是一个约数。其间,师傅还要给欢得不行的面条浇上一舀子冷水,止息锅里的沸腾。当然只能是暂时止息,锅下在烈火一直在加持着,不一会儿,锅里又沸腾开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经历冰火两重天的人生更丰瞻,经过冷与热的面条更加有劲道?

到时辰了,该起锅了。

我们先要关注到另一条主线。那就是盛面条的碗。师傅早就在碗里撒上了蒜花,捺进了荤油,滴下了麻油;还有胡椒粉,如果你好这一口的话。
酱油,是这一碗阳春面的灵魂。从前的面条店,大多用自己家酿制的酱油,各有巧妙不同,各家互不相通,到最后都要归到一个“鲜”字上来。现在呢,面馆至少要买老酱坊发酵酿的老抽。老抽买回来,店主自己加料熬熟。至于加的什么料,当然秘不示人,葱姜香料肯定要有的,如同新闻里的“通稿”;别的呢,就在各个店主的肚子里,看不清猜不透,虾籽应该是共同的秘密。这里面有着暗暗较劲的意味呢。

荤油也就是猪油,也很考究,一定要买上等板油,千万不能图省钱,买肉案上没人要的肉白子。熬油呢,既是功夫活,也是技术活。猪板油切成方块,大姜大葱一起煎熬。这个煎熬啊,不能性急,文火,耐心,耗着。锅里出油了,还要慢慢熬,待到油渣熬得又酥又松又脆,满屋的香气直冲鼻孔,就可以关火了。

高邮面馆的师傅有个绝招,将放了酱油、蒜花、荤油、麻油的瓷碗漂在大锅里。等到面条即将煮好,将碗捞上来,那瓷碗滚烫滚烫,舀上大半碗滚开的面汤,刹那间,猪油化开了,青蒜浮起来,蒜香、猪油香、麻油香、酱油香搅和着弥漫开来,直勾魂魄。师傅将面条捞起,整齐地码在瓷碗里,整齐得像梳子的齿。

冲汤、捞面,一气呵成,几乎是一瞬间完成的连贯性动作。还是关乎一个“烫”字。那碗是烫的,汤是烫的,面条叉到碗里,在这种滚烫的环境里,才能充分吸收所有佐料的鲜味和香气,那面条就鲜香无比了。这叫“入味”。如果不相信,你可以试一试,等配好的汤冷却后再捞进面条,看看是什么效果?那一定是汤是汤,面是面,汤汁鲜香无比,面条淡乎寡味。不吸收啊。

前面说到的“宽汤”,这里还有一层意思。汤要大,面要少,碗里的水一定要大水漫灌式地漫过面条,或一根牙签的水位,或半根牙签的水位。面条端上桌,你用筷子轻轻搅动,面条在碗里像清澈高邮湖里的水草,漾漾的,晃晃的,优雅又悠闲。这是“宽汤”的又一重境界。

如果面条很多,汤很少,那么麻烦来了:面条团在一起,很紧,很纠缠,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样子。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样的面条特别善于吸收碗里的汤,不大一会,有限的汤水就被面条吸得一滴不剩,面条很快就膨胀了,稀烂了。看那样稀里糊涂的面目,你就没有兴趣了。民间有说法:“烧饼靠炕,面条要养。”要大汤大水养着呢。

说句题外话。“中国的美食都藏在街边小摊里,五星级酒店的美食都是骗‘傻老外’的。”这是一位网名叫“穷游老外Ryan”的人在抖音上说的,这位老外在成都生活了三年。“都是”,这个说法武断了,但这位老外的感受应该是真实的。同样,在扬州,想吃美味面条,不少大酒店是靠不住的。我是个面条超级拥趸,每当宴席接近尾声,我会建议上一碗阳春面。然而,大酒店掌勺的,人家是名副其实的大厨,根本不把小小的阳春面放在眼里。他们可能是在炒菜的间隙或菜全部炒好了,应付一下。有时候,面条早就下好了放在后厨,等到端上来,冷歪歪的;有时候,因为要赶时间,面条就“红里透白”,夹生了。不过,大酒店的大厨往往有一个优点,就是非常大方,他们会下出一大盆结结实实的面条,结实到可以供两桌人甚至更多的人消用。然——而——那一大盆面条,很不客气地黏乎在一起了。这面就“wū”了。这个“wū”字怎么写?我写作“误”吧:大厨哎,你“误”了面条的清爽面目和一世英名呢。食客叉面条之前,总要将面条搅拌一下,使得面条稀松一些。然而,这难了,面条太多,太重,筷子搅得快要断了,那面条还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豁不开;如果是女士,手上力气小,更是无法撼动,要使力撬。叉到碗里的面条吃到嘴里的面条,完全就是面糊糊。这样的面条,不吃也罢——其实,这个辰光,谁不是菜饱酒足,谁还指望靠一碗面条来充饥?只是,这最后的主食更带有一种仪式感:请人吃饭怎么能没有主食呢?所以,到最后,那一大份面条(为了表示对阳春面的尊重,请原谅我在这里不称之为“阳春面”),像一坨什么似的,堆在大碗里,感兴趣的人不多。我上过若干次当,于是,就吩咐服务员去关照厨师,不要下成一大碗的,要一份一份地下。好了,厨师与服务员仿佛串通一气,还是一大碗,只是服务员在旁边给客人分成一小碗一小碗。这样的面条,与直接大碗端上桌的,同理。

所以,要吃真正的阳春面,你还是走街串巷吧。

这一碗面,热气蒸腾的一碗面,有酱油的酱香,有猪油的热香,有青蒜的嫩香,有面粉自带的阳光香。亮红的面汤,热气腾腾,上面漂着星星点点的绿色,是不是春意盎然的境况?所以说,用阳春两个字来命名这碗面,再合适不过了。这人间,竟是如此美好!

当然,我这是牵强附会,有人还真考证出阳春面这一说法的来历。大致有二。一是,阳春面本来叫清汤光面,这个名字太难听了,开面馆的老板,虽然做的是小买卖,但也要图个好彩头,是不,“清”啊“光”的,多不吉利。恰好,夏历十月被称为小阳春,旧时每一阳春碗面卖十个铜钱。“十十相应”,叫它“阳春面”多好啊!二是,当年,那个喜欢下江南的乾隆爷,阳春三月,来到里下河一带运河边上,微服私访,连吃了两碗面条,大呼“美味”,遂问店家,这么好吃的面条叫什么名字。店家老实,不就是一碗面条嘛,能叫什么名字。乾隆摆摆手,不对不对,应该有个好名字,于是让店家笔墨侍候,写下了“阳春面”三个字,标准的乾隆体。——吃货,尤其是文人中的吃货,你要他对任何美味说道说道,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我对面条最美好的感受,沉潜在记忆里。

我家在农村,小的时候,一年难得去浴室洗几次澡,一年顶多也就两三次吧。离家向西两三里,是季市镇,属于别的县。镇上有一家浴室,位于西街上。快要过年了,家里总得让我们去浴室洗一把澡的。澡堂对过就是吃食店,国营的,有包子、油条、馒头、馄饨之类,当然也有面条。洗一把澡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穿上衣服如果再有财力去澡堂对过的国营业吃食店下一碗面条,那日子简直就没法形容了。

我曾在一篇小文里写过——

下面条的师傅扬着脸,唬着脸,嘴里叼着香烟,麻利地在碗上倒上酱油,撒一撮蒜花,再用竹片在荤油罐里刮一块,捺在碗壁上。再往碗里舀大半碗面汤,那荤油就化了,就和酱油、蒜花构成了美妙的汤。香气立即就冲着鼻子来了。站在边上等待的小人不停地咽口水。

荤油的香味不是很冲,却又很浓,温柔地撩拨着鼻翼。将碗端在手上,就可以闻到那样的香味了,甚至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进了那样的香味。其实是不用闻的,那油香就钻到鼻孔里了。有一个词叫“喷香”,用在这里特别合适,就是说香气直接喷出来了,喷到脸上了,喷到鼻里了,喷到胃腔了。

我应该老实一点,就叫它“脂油”——我们乡间叫惯了的名字——世间没有哪一种味道能和脂油类似,所以别笑话我的笔头笨,我实在描述不出那样的味道。

有人这样写道:面条捞进碗里,师傅再撒上一撮青蒜、香菜,那相当于书画家给自己的作品钤上印章。这说法很传神,也很有人文气息,艺术招数;不过,这是唯美的杜撰,不符合实际,不符合逻辑——等面条捞上来再放青蒜、香菜,汤的温度和油的温度都有所退却了,青蒜和香菜的味道就烫不出来了。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杜撰,这人畜无害的杜撰,将俗世的阳春面的境界提升到与“白雪”阶层的艺术品并肩的地步,我很欣赏,词典上不是有“阳春白雪”这一条么,呵呵。

如果你不是死心塌地的“面粉”,遇到一群人在谈论阳春面,最好绕开走。首先,这不是你插得上话的谈资。其次呢,他们唾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个说渡江桥头上那一家面馆赞得没话说,那个说,四季园菜场边上的那个没有招牌的店里面条简直绝了,还有说,最好吃的面条在梅岭东路与玉器街交叉口东南角……那个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姿态,比山珍海味还要山珍海味,你会觉得夸大其词,你会认为矫情作态,他们无孔不入的钻劲让你觉得油腻不堪——就这么个出息!就一碗面的出息!庸俗得让你怀疑人生。从城市西边赶到老印染厂附近吃一碗阳春面,汽油钱不知可以买多少碗面条呢,值吗?最终惹得你差不多要将早晨的三明治、奶酪、百香果汁一起呕出来。

所以,我劝你远离他们。

也确实,面条客没有什么宏大追求,但到了晚上,面条客是很容易入睡的,因为明早睁开眼之后的第一餐早就有了着落——哪一个面条客没有自己的“定点单位”?有这个打底,睡觉真的很踏实,很舒坦。世上就有这样的巧事,你住在城北黄金坝,他住在城市西南的力宝广场那块呢,竟然大清早的在城东的武警医院脚下的一家面条店相遇了,于是发出张爱玲式的惊呼:“原来你也在这里!”即使不相识,也不打紧,在店里碰过两三次,就成为故交了。过个早,当然不会约好时间共同“赴宴”,总有前一脚后一脚的。先来的先净碗,打个招呼,先走了啊。后来的看看手机上,时间不早了,也不敢恋战,速战速决,然后买单。店主告诉你,刚才那位带男孩的老板一起买了。在面馆,就是这么简单,那个“带男孩的老板”,走之前绝对不会虚张声势地当着众食客的面告诉你,单我已经买了啊。本来面条下肚了,身上热气就上来了;被悄悄买了单,心头又加了一层热乎:明天,明天,一定要赶早些,赶在他前面到店——哎呀,才认识一个礼拜,只是面孔相熟了,还不知道姓甚名谁呢。

一碗热汽蒸腾的阳春面,将扬州人为人处世的腔调、脾性和哲学,烘托得淋漓尽致。

这一碗阳春面,作为角儿的面条,没有文场,没有武场,没有猪肝、牛杂、香菇、木耳、虾仁之类的抢风头,但是有着吓死人的内功,擀面条、熬汤料、备猪油,关门过节都是功夫啊!这角儿,呵气如兰,启唇现彩,稍扭一下身段,就散发出醺人的魅力,摄人魂魄啊。扬州人,眼睛一睁,脑子里就浮现出阳春面影子了,甚至在梦中,还因为一碗阳春面,咂吧咂吧呢。

阳春面译成英文是“plain Noodles”,“plain”就是清楚的,浅白的,坦诚的,直率的,直接的,不尚修饰的,朴素的,简单的……这个翻译也太精准了吧,涵盖了阳春面所有的深文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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