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西到北京,哪里我都逃不开父母…… – 交易者社区

从江西到北京,哪里我都逃不开父母……

为了让大家都过得舒坦点,无论是婆婆还是妈妈,我都要保持距离,减少见面和通话。

我住在北京的西三环,父母住在28公里外的东北角,平常我们一个月都未必会见一面。若非必要,我一般不给父母打电话,即使他们打过来,我也不会主动说话,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我:想要和父母好好相处,避免吵架,就要少说话。

一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诉苦,说爸爸越老越糊涂。他经常不记得刚发生的事,买东西会给错钱,行动能力也在减弱——他在同一条小溪里踩空了两次,刚晒干的裤子又湿了。

之后,妈妈开始倾诉她对未来的担忧,说住得离我太远,又是个没有隔断的开间,“憋屈、丢人”。我提出在我家附近给他们租个房子住,但妈妈嫌弃,还不顾北京的房价,叫嚷着要再买一套房。

妈妈接下来的话更是匪夷所思,她控诉爸爸“外面有人”,仅有的根据是有20块钱对不上账。听着这莫名其妙的猜疑,我心里乱糟糟的,但还是努力稳住情绪,让他们赶紧在离家最近的三甲医院挂号。

谁知第二天,妈妈还在生气,不肯陪爸爸去医院,我终于忍不住冲她发火,说了重话。

那一刻,40岁的我感到血在往脑子里奔涌,往事也在眼前一一闪现。

我的老家在江西的一个三线小城,父母在一个国营钢铁大厂上班,小时候,一家三口的日子很平淡。

我爸爸的性格极老实,甚至有些懦弱,他在人际关系复杂的大厂里能做到分厂厂长,靠的是苦干、一点运气,外加一个“忍”字。

我妈妈读大专的时候是“系里一枝花”,她和爸爸的结合在外人看来非常般配,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在工人面前看似有权威的厂长,平日口袋里压根没有钱——每次要用钱,爸爸必须请示妈妈。

通常,爸爸下班后,除了偶尔应酬,必须按时回家,一旦晚了,妈妈会凭借蛛丝马迹猜疑他“外面有人”,家里充满了咆哮声、哭声、摔碗声,唯独没有爸爸的声音。好好的晚饭会变成地上流淌的菜汤,妈妈的脚架到门槛上,双手抱在胸前,斜眼看爸爸,我哇哇大哭,没人安慰。爸爸会等到妈妈安静了再开始赔笑认错,他从没想争赢,只求放过。

爸爸很忙,大多时候我都要和妈妈独处。每天中午,妈妈会抓紧时间从厂子回来给我做饭,只要有一点意外打乱了她的节奏,她就会边做饭边骂我,不管我有没有做错事。只要看到妈妈皱起眉头露出烦躁的表情,我就会条件反射格外紧张。

小时候对妈妈的些许敬畏和依赖,都在青春期里的日常小事中消耗殆尽了。高中时,妈妈在爸爸面前恶评我的日记、撕掉我的明星贴画本。她对我一个父母离婚的女同学颇有偏见,觉得这种家庭的孩子思想复杂,不许我和她玩;另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同学到我家里来玩,她也会直接下逐客令——她觉得天气热,有外人在,我爸不好意思穿背心裤衩。

妈妈看不惯歪门邪道,却羡慕人家走后门得来的好处,“内退”后经常在家数落我和爸爸是“两个老实坨子”,骂爸爸没本事,骂我不通人情世故,“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瓜?”她急于要我接受她那套“生存哲学”,结果物极必反,一次她唠叨我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她:“你如果在这方面很行,为什么没有当上领导?”这话捅了马蜂窝,于是我们娘俩抓着对方互相推搡,我把妈妈推向墙边,她就躺地上撒泼打滚。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冰凉,万念俱灭,决心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我在高考志愿上填报了成都的一所大学,我没有去过西南地区,觉得成都离家已经够远了。

大学期间我交了一个新疆的男朋友,隐约想把未来安排得离妈妈越远越好。谁知毕业的时候就业形势严峻,还是一个江西的单位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只得回到省城南昌。我安慰自己:“南昌距离老家有2小时车程,勉强够了。”可没多久,妈妈到南昌来看我,就在员工宿舍里一战成名。

宿舍有位女同事整理桌子,将电饭煲放得离我床铺近了些,有点安全隐患,我本想等妈妈走了再说,可妈妈却自告奋勇地向女同事提了这事。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女同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所以态度不好,两人很快就杠上了。早上7点,热血沸腾的她,用巨大的嗓门把整栋楼的员工都震了起来。

妈妈离开南昌的那天,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周后,别的部门的同事碰到我还会开玩笑:“你妈妈好厉害啊!”我羞得不知如何作答。

我在南昌交了个男朋友,比我小两岁,本来妈妈对他的个头不满意,但是看到他事业心强,勉强就同意了。男友鼓励我和他一起去北京,离开南昌之前,我们双方父母见面,简简单单订了婚。妈妈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跟我说男友家有个亲戚看她的眼神“瞧不起人”。但我根本不在乎,反而很开心,因为又可以远离她了。

不久前,钢铁厂开始执行“一刀切”的退休政策,刚好切中了爸爸,他的工资条上直接少了个0,收入掉到了3位数,即便等到退休的年龄,退休金也只有两三千。我以为辛苦了一辈子的爸妈会从此开始愉快的养老生活,但是保守老实的爸爸却硬要带着妈妈去无锡打工。

他之前好歹是国企的中层干部,要去做打工仔,我想不通,但也没有深究。

一家人南北分散,妈妈更年期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

她一贯不用手机,一次回江西看望亲戚后,自己要坐火车回无锡,她出发前用亲戚家座机通知了爸爸,可到了火车站,却没有看到爸爸来接她——那天路面施工,爸爸堵在路上只能干着急,最后天黑了才赶到车站——妈妈一直在出站口傻等到崩溃,最后大哭不止吸引来了骗子,又被骗走了300元钱,等她醒悟过来,哭得更凶了。

事后,妈妈在电话里向我哭诉,足足发泄了2个小时。我想不通,一贯泼辣的妈妈,怎么就脆弱糊涂成这样,更不敢想象他们见面时爸爸遭受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没多久,爸爸高兴地告诉我,他们准备离开无锡到山东打工,“离你近了好多”。我表面上很高兴,内心却在苦笑——我不断地逃离他们,他们却穷追不舍。

为了在北京站住脚跟,我和男友整天忙工作,连结婚领证都顾不上。一天,爸妈又给了我一个“惊喜”,说他们要来北京和我们同住。妈妈说,她要来帮我做家务、减轻负担。

我没有反对,也没法反对,只能和男友立刻换租了一套大两居。房子位于北京的东北角,房间宽敞明亮,只是没有预留空调的洞口——当时,我们觉得这根本不算事。

一个桑拿天,我正在客户公司做项目,妈妈打电话来说热得受不了,要在出租房里打洞装空调。我给房东打电话,房东不同意,我把消息转告妈妈,结果她就劈头盖脸地骂我。

我只好反复和房东沟通,最后弄得很不愉快。这时,妈妈又打电话来发牢骚:“我不想待在北京受罪了……”我忍无可忍,当着客户的面,对妈妈发了脾气。

在北京找房、搬家是件麻烦事,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我们不想短时间内再被折磨一次。最后,我买了两台电扇,加上房东提供的两台,保证了房子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风吹到,妈妈这才勉强满意。

一天半夜,男友正抱着我睡觉,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于是坐起来看,发现是我妈开门“查房”。见自己的行为暴露了,妈妈还故作掩饰:“你们盖的被子够不够啊?”男友忍着火气钻回被窝,背对着房门不敢动弹,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妈怎么这样啊?”我感受着他喷在我脸上的热气,尴尬到了极点。

妈妈开始催我和男友领证、买房,说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住一起。我这才意识到,父母和我们住在一起,有着身份上的尴尬和生活上的不便。

既然她催,我就回江西领证,将男友升级成老公,再回到北京,将买房提上了日程,在出租房附近选择了一套两居室,90多平米,总价60多万。我和老公拿出所有存款,发现首付还差10万,我满以为妈妈会暂时借给我钱补上缺口,她却支吾地说:“我们的钱都在定期里面,取出来不合算。”爸爸在一旁欲言又止,不敢说话——我知道,这是妈妈的借口。

最终,婆婆给我们汇来10万元,也没让我们还。

新房装修的当口,我和老公都要去外地出差,装修的事只得交给爸妈。他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还显得很兴奋。半年后,我回到北京看到了装好的房子——土黄色的家具、闪烁的客厅主灯,还有永远用不上的酒柜。婆婆来参观新房,含蓄地说:“一看就是老年人风格。”我叹口气,只能拿“实用”来回应。不管怎样,我终于在北京有家了。

但远离父母,好像变得不太可能了。

从与爸妈同住的第一天开始,妈妈的数落就没有停过。周末,我和老公想多睡一会儿,可家里到处都是噪音——爸爸早晨5点醒来,咳嗽、吐痰、漱口;妈妈切菜、炒菜、打扫卫生。我们被硬生生吵醒,想去看电影、吃大餐,妈妈也会唠叨个不停。  我安慰老公,说妈妈脾气本就不好,查出高血压后更是易怒。他起初还可以体谅,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就不再受我的控制了。

老公的一个表弟要来北京上学,他父亲曾给婆婆家帮过大忙,婆婆想表示一下谢意,就安排表弟到我家住几天,说开学就走。

婆婆家姊妹多,她从小就习惯了热闹,各自成家后也经常串门,互相帮衬。但我父母“独”惯了,只爱清静。妈妈觉得这是婆婆的“示威”,把她当成了伺候人的老妈子了,不仅给表弟脸色看,还不好好做饭。表弟脚臭,她委婉地提醒了一次,见他还没去洗,就对我和老公指桑骂槐。虽然最终没有直接起冲突,但老公告诉我:“看到你妈骂骂咧咧的那一刻,我真的有扔东西的冲动。”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表弟走后的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老公和我妈就因为招待表弟的事情大吵起来。老公搬出我们买房时她不借钱的事,我妈硬气地喊:“男方本来就应该准备房子,何况我们承担了装修工作和费用!”

他俩吵得不可开交,我躺在床上,把耳朵捂起来,把眼睛蒙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少时,耳边环绕着妈妈的咆哮声,又开始想逃离、逃避这一切。

因为和女婿失和,没多久妈妈以很小的一件事为由故意叫着要离开我们家。我没有讨好和挽留,说:“那你走吧。”

然后她带着我爸真的走了——走之前,要求我和老公凑了将近一半的房款,帮他们买下一户早就看好的小户型的精装房。

我再次领教了妈妈的精明。  我怀孕5个月的时候,老公请婆婆来北京照顾我。婆婆在老家做了多年的助产士,很有经验。

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妈妈来医院照顾。宝宝哭闹不止,妈妈只得挪动着她胖胖的身躯从小钢丝床上起来无数次。天一亮,她说自己高血压严重,不能再熬夜,婆婆便自告奋勇,说以后她来带孩子。

回家坐月子时,一天早上我习惯性地接了一杯冷水正要漱口,婆婆惊叫道:“产妇不能碰冷水的。”然后她惊讶地问亲家母怎么不提醒我,我妈的脸色很不好看。

第二天,两个老太太在客厅里哄宝宝,不知谁挑的头,又开争论起来。

婆婆说:“以前没想让儿子找一个大两岁的,但是看儿子愿意,也就不说什么。只要他们好好过。”

我妈毫不示弱:“是啊,我也没想让女儿找一个岁数小的,但既然对她的职业有帮助,我们也就接受了。”

婆婆看电视剧,一看男女婚前同居,就说女孩“不自爱”。我妈也会适时“提醒”婆婆,她儿子个头不算高。

刚生产完的我情绪正敏感,看着她们“明争暗斗”,心里一阵悲凉——我们的婚姻似乎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的祝福,作为产妇的我,已经成了一个被亲人品头论足的东西。

我的奶水特别少,尝试了很多办法后依然无果,只能给宝宝喂奶粉。婆婆看着我的胸,没好气地说:“我这个小胸的,那个时候奶水多到涨出来,你这么丰满的胸倒没有奶,真是中看不中用啊!”

看别人老公晚上起夜泡奶,我也想让老公帮忙,谁知婆婆还没等我说完就立马反对:“不行,他刚刚学会开车,睡不好觉容易出事故。其他事我就不说什么了,这个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从此,她负责每晚起夜给宝宝泡奶。

我虽然对婆婆心存感激,但也时常感到被冒犯。我怕婆婆干涉我们的夫妻关系,也怕孩子以后只跟奶奶亲。我患上了轻度产后抑郁症,这些担心根本无法用理性去压制。

出了月子,我重新上班,心里总牵挂着孩子。老公刚到新单位就任经理,每天紧锁眉头,根本无暇关注家庭,甚至在深夜还要蹭到我怀里求安慰。很多牢骚话到了嘴边,我只能生生咽下去。

老公以为家里有了婆婆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谁知这表面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

我爸妈偶尔会来我家里坐坐,只要看到婆婆在厨房,妈妈就不想进去,对我说:“我跟你婆婆没法合作,现在这个家,是人家做主!”于是只能我爸去帮厨。有天我爸在洗菜时,婆婆夹了一筷子刚炒出来的菜让他尝尝口味咸淡,回家后,妈妈指着爸爸的鼻子大骂,说他和婆婆都不懂避嫌,还打电话跟我告状。

妈妈没有娃带,闲得发慌,就和爸爸回江西老家去了。但这不意味着她和婆婆之间没了芥蒂,她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搬弄是非,还直接打家里的座机,说了婆婆一顿,把婆婆气得够呛。我没有向婆婆解释、道歉,我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后来想想,是我习惯了逃避,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解决这样的冲突。

自此,婆婆对我的态度也变了。以前她包揽了全部家务,现在偶尔会语气很不友好地支使我去干;早上我在阳台上铺了地垫做运动,她就从卧室里跑出来说太吵;我下班后不想太早回到气氛怪异的家,就在外面找个馆子吃饭,结果婆婆看着我打包回去的东西,阴阳怪气,好像我去跟别的男人私会了。

这些琐事我没法跟她争论,也拿不上台面去跟老公说,只能忍。有时忍不住,只要话一开头,老公就觉得是我小题大做,“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一切,远在江西老家的妈妈并不知道,她一如往常地打电话和我念叨婆婆的是非。有几次我劝她别再火上浇油了:“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只能离婚了!”她完全不听,像疯了一样:“你这个婆婆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那时没有奶水,就是她搞的,给你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虐待你。”她越说越离谱:“她是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她瞧不上她老头子,她那个人喜欢跳广场舞,心野得很。她就等着我死了,好跟你爸爸,我知道!”

我知道,婆婆年轻时因为公公沉迷赌钱和他离了婚,后来为了孩子又复婚了。她在聊天时把这桩旧事告诉妈妈,没想到却成了亲家猜疑的证据。

虽然我不屑相信妈妈的那些话,但久而久之,潜移默化,再加上婆婆平日对我的态度,终究让我的大脑乱成一团。夹在两个家庭之间,我对自己家庭的幻想很快粉碎,工作上的压力也一起涌来,无处诉说的我也陷入了可怕的猜疑。有时我会想象老公他们一家三口私下数落我和妈妈,甚至不敢吃婆婆盛的饭怕她下药——也是在这一刻,我终于觉得不对头,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疯掉。

那天,我给远在江西的爸爸发了一条短信:“既然妈妈这么喜欢闹,那就闹个彻底,闹得天翻地覆吧!”  这场家庭大战,是我挑的头。

我借由一件小事和婆婆呛了几句,她大概也憋了好久,于是我俩开始互骂,用词恶毒。我真想让妈妈看看这个场景,因为她有一半的“功劳”。

骂完后,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谁知婆婆撞开了门,她气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像一只受伤的斗鸡,身体冲着前方,两手背向后面,两眼瞪着我,鼻孔里喷着粗气,喉间还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

她扒下孩子身上的毛衣,因为那是她织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公公又骂婆婆迁怒于孩子。婆婆大吼:“鬼知道这个是不是你们家的种!她以前有过男朋友的!”

“唉!这种话不能乱说的!”公公忙说。

听到婆婆这话,本打算冷静下来的我顿时感到心如死灰。我想起妈妈对婆婆的评价,不管不顾地叫道:“你一直觉得公公配不上你,当年肯结婚,就是因为他把工资全贴补了你们兄弟姊妹六个,你不就是把自己卖给人家了吗?离婚不就是因为后悔了吗?还离了又复,笑死人!”

婆婆猛地停顿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但还在努力维持着叫喊的姿态:“我们那个年代没有办法才这样的啊!”

好脾气的公公也跳着脚,用家乡话大叫:“我叫我儿子跟你离分(婚)!”

我发现这次不顾后果的发泄非但没有让自己心里的恶气得到疏解,反而让我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我自知理亏,没有等老公下班,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家,什么都没有拿。

冬季深夜11点多,北京五环外的城乡结合部,我带着孩子在凛冽的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我没有父母家的钥匙,选了家附近的一个小旅馆住下。我反复检查房间门锁,一晚上都没敢睡,也睡不着。

那个晚上老公自始至终都没有联系我。我用手围住睡着的孩子,整夜睁圆眼睛。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空洞的眼眶。我感到自己现在的生活正在快速溜走,我马上要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中去。而我,根本没有准备好。

爸妈得知消息,吓得连夜从江西赶来。一大早从北京西站出来,平常连地铁都不舍得坐的他们头一次上了一辆出租车,从西三环一路赶到东北五环外。

在旅馆门口看到他们的时候,我放松了下来。妈妈一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一个劲地问我有没有被打。上了出租车,司机师傅用略带同情的眼神从后视镜里看我——我知道,从车站到旅馆的这一路上,妈妈大概已经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被婆婆赶出家门的小媳妇了。我甚至能想象到,火车上的人也都知道我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

回到爸妈的小房子,我接到老公的电话,说想来看看孩子。他声音平静,仿佛用了很大的努力维持着。我怕是婆婆要他来抢孩子,就拒绝了见面。

几天后,我后悔了,向老公妥协,可他也硬气地拒绝了我。至此,我与老公之间的信任彻底瓦解了。

我回家去拿东西,婆婆躲进房间不愿见我。主卧的大床上,我的枕头被子已经拿掉了,只剩下老公的卧具平平整整地放置在正中间,仿佛是在向我宣告:“这个家已经不需要你这个女主人了。”  老公的书桌上摆着几个空的啤酒罐,罐口还有一堆烟灰,旁边是半包没抽完的香烟——我们认识了十几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

收拾完毕,我拎着沉重的衣服和杂物走向门口,从始至终,老公没有过来帮把手。我强撑着走出去,大门就在身后“砰”地关上了。

冷战,分居,除了自责,我心里也恨透了多疑挑事的妈妈,却又不得不带着孩子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晚上,爸妈带着孩子睡大床,我睡客厅沙发,睡不着,就整夜看手机。我想要安静,可妈妈每天都哭哭啼啼的,一口咬定我是被婆婆赶出来的:“这辈子真倒霉,碰上你婆婆这么一家人。”

一看到她哭闹,我就烦得要死,大喊:“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要离婚了,你满意了吧!”

妈妈生怕我真成了离婚的女人,又开始撒泼打滚,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真后悔离开家。在妈妈和孩子的哭闹声中,我每天胡乱应付着工作,短短半年,竟像度过了半个苦涩的人生。

也许是因为孩子,也许是因为还有一点余情,分居大半年后,我和老公和好了。虽然公婆已经回了江西老家,但我知道,对于整件事,我需要给个说法。

有些话我说不出口,最后选择发短信向婆婆解释、道歉。得到婆婆的原谅后,我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家。

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草地上,我对老公说了很多很多话。最后,我问他:“你就说句实话,我对于你来说,到底有没有价值呢?”

老公郑重地答:“重要,当然重要,你和宝宝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想,我们都需要成长。”

我忍住哽咽,使劲地点头。

经历了这次婚姻危机之后,我和妈妈的关系也变了。过去,我还会在妈妈心情好的时候撒撒娇,现在,这种天伦之乐再也没有了,我们成了半个陌生人。有几次,妈妈尝试跟我拉拉家常,但我低头玩手机,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她就没劲头了——有了教训,她不敢惹我了,少了很多唠叨,常把难听的话硬生生地咽下去。

婆婆也几乎不来北京了,春节时,我和老公就带孩子回江西探望。

为了让大家都过得舒坦点,无论是婆婆还是妈妈,我都要保持距离,减少见面和通话。

孩子越来越大,我和老公也开始为她上学做打算。

我们买了海淀区的学区房,离我父母家28公里远。我辞职做了全职妈妈,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陪伴孩子时间变长而练就更好的耐心,相反,脾气变得越来越差。

海淀到处是牛娃,我的孩子却一直表现普通。我为她制定了详细的学习日程,却次次被她缓慢的学习步伐打乱。活在理想与现实巨大的鸿沟中,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吼她。

孩子有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自从发现那个女孩爱说大话爱扯谎,我就开始在自家孩子面前数落她,有时还会故意让她俩的约定落空。孩子太小,听不懂大道理,但她却会记住我是一个拆散她和好朋友的妈妈——她的朋友本来就不多,之后便更感孤独。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不就是母亲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吗?也在一瞬间理解了妈妈当年的想法。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肯向妈妈低头,我害怕过去的事会再次重演,依然和他们保持着安全距离。

老两口憋不住的时候就会来看我们。他们每隔几周就一大早出发,不舍得坐全程6元的地铁,就选择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因为老年人乘车免费),每次都是接近中午才到,等吃完中饭,和孩子玩一玩,下午4点左右又坐上公交车,摇晃两个多小时赶回去。

我偶尔去看他们时,也会尝试着和妈妈好好说话,从装修房子开始聊起,她委屈巴巴地说:“你们不喜欢我们弄的装修风格,但你们都没空管啊,我和你爸辛辛苦苦跑了几个月装修市场,每一片瓷砖每一个灯泡都是我们亲自挑的。”

我又问她:“为什么那段时间要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说婆婆的坏话?”  妈妈嘟起了嘴:“你为什么只看见自己妈妈的不好,光看见人家妈妈的好呢?”言语中有一丝嫉妒。

我笑了,我的父母也是普通人,甚至有着我难以理解的缺点和毛病。可谁又不是头一次做父母、做亲家、做岳父岳母公公婆婆呢?我的女儿不也是毛病缺点一大堆吗?我忍受他们的这些年里,他们何尝不是在忍受着我?

我们又聊起了爸爸当年被“一刀切”。妈妈说,熟人都用同情的语气对爸爸说:“你真的是吃亏了,太亏了!”憋了一肚子气的爸爸申诉无门,才决定去无锡打工攒养老钱。

他们在外打工,看到我们在北京工作很忙,没有生活,又毅然放弃了年薪10万的工作来北京照顾我们,从此只能吃老本。而公婆退休前的职位都没有我爸高,退休金却高了不少,一辈子硬气的爸妈觉得在亲家面前抬不起头……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年轻时为父母考虑得太少了。

为了在北京积分落户,我和老公又先后考了研究生。读研期间,爸妈主动提出搬过来帮忙照顾孩子,他们每天忙忙乎乎,开心得不得了,完全不在意居住环境局促了。

但和谐美满的日子只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和妈妈的坏脾气又逐渐暴露了,她不止一次地说要搬回去。坚持了一年后,我可以在家写论文了,就征询父母的意见。

他们也巴不得赶紧离开。不过,这次倒不是不欢而散,而是理性地分开,我们都明白了距离的重要性。

爸妈回到家,却并没有让我感到省心——他们被三无保健品和投资骗子盯上了,那些商家用一袋米、一桶油、一趟免费旅游、百分之二三十的收益,引诱他们投入了五六万元。爸妈觉得自己在北京是无根基的穷人,才会钻进各种天上掉的馅饼的圈套。我想让他们感到富足,给他们转钱、买东西送过去,爸爸当着我的面不断点头称是,却并没有真的听进去。

我追在他们后面不厌其烦地揭露各种骗局,他们仍旧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上当。我的孩子不断长大,越来越懂事,可我的爸妈却在变老,越来越像孩子了。

脑中奔涌的往事终于稍稍停歇,我突然明白,真正横亘在我和妈妈之间的问题,是我俩的坏脾气。好好说话的道理我们都懂,做起来却不由人。

为了彻底解决问题,我鼓起勇气,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怎么样,劲儿过去了吗?”我问。  妈妈立马会意,给了我一个台阶,她语气平缓地把自己的苦恼倾倒一空,说知道我们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也知道爸爸不可能外面有人,随即恢复了平静。

我们不再争论谁对谁错,我也第一次发现,向母亲低头其实很容易。我突然感到十分轻松,是一种没有愧疚的轻松,一直堵在心里的那块东西也被搬开了。

看到我们和好,爸爸很开心,趁机把已经挂到专家号给退了。他迫不及待地说:“我觉得我根本没有毛病,做那些检查干什么呢?你们不要逼我哈!”

往常听见这种言论,我都会反驳:“你不相信医生,难道相信自己啊?”这次,我不想再否定爸爸了,对他来说,确认自己是个正常人可能更重要。

妈妈也说:“你爸这些症状还不严重,先不要去医院,那些检查烦死人了。以后他出门,我都会跟住的。”

关系缓和下来,爸爸才笑嘻嘻地说出那20块钱的去向——原来,他前几天独自上街的时候在地摊上买了一副眼镜。

几年前,我给爸爸买了一副700多元的眼镜,他觉得那副只适合看书,就不断地买各种便宜眼镜满足自己看远处的需求。他买眼镜就像女人买新衣服,不知不觉,家里已经有12副眼镜了。又买了一副新的,他不敢告诉妈妈,后来妈妈和我大吵一架,他又怕我们一起数落他,就更不敢说实话。

得知真相后,我和妈妈异口同声地说:“真是个不省心的老小孩!”

我把家庭聚会的频率从一个多月一次改成了每周一次。每周三,我会主动去父母家,一是和他们聊天解闷,二是及时了解爸爸的身体状况。从此,妈妈就再也没有打电话给我发牢骚了。

世间的父母子女,都是如何走散的呢?

我只知道从江西到北京,我无数次想逃离父母,最终又不断被他们追赶上。直到他们老了,我才开始尝试着走近他们的心。还好,一切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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